(二十二)隔阂

新年伊始，春日开朝，正是各地官员离京上任的好日子，赵世瑾结束禁足，也开始忙起一年的课业。这日刚下早课，与徽柔按例晨省皇后，却正巧碰上一对贵客——赵宗实高滔滔夫妇向皇后辞行。高滔滔离宫时世瑾年岁尚小，对她已没有多少印象，何况于早已离居宫闱的赵宗实。即便是徽柔见到自小挂在嘴边的“宗实哥哥”，也难免生疏。皇后接见宗实夫妇还是十分高兴，但见两公主面面相觑，心中慨叹良多，便让她们带着宗实和滔滔年幼的孩子到花园散步。

天子儿娶皇后女，这是当年坊间流传最热闹的一桩嘉话，如今经年已过，他们的长子仲针也到了会说话走路的年纪，白胖的奶娃娃最是招人喜欢，两个姑姑陪着他在御花园中戏耍了好一阵，又送了不少玩具衣物，才依依不舍地同仲针告别。

掏空了私库送礼物，张妼晗自然是知晓的，因此世瑾甫一回宁华殿，便见母亲歪在榻上，拉着脸摇扇子

张妼晗平日不见你对亲娘那样大方，反倒待别家的孩子这么阔绰。

世瑾扑倒在母亲怀里，抱着她的纤颈撒娇

少女世瑾正因为是别家孩子，才要客客气气呀，他们好不容易入宫一次，又算作我哥哥嫂子，自然要送些充面子。

张妼晗轻嗤道

张妼晗人家是天子儿和皇后女，用得着你来操心？况又不是官家亲生，更不会领你的情。好了，这下私库里少了许多物件，那瓷瓶就送你装饰罢。

世瑾顺着母亲摇扇的动作看去，桌上不知何时多出一只红胚瓷瓶。那瓶子以素花为底纹，晶莹中泛着红光，一看便是难得的好物。世瑾知道张妼晗不会计较自己送礼的事情，可这样少见的器物实属难得。她拿起瓶子看了又看，欣喜地问道

少女世瑾这是爹爹新赏的物件么？怎么从来没有见过？

张妼晗一顿，继而不以为意道

张妼晗是王拱辰夫人托人送进宫的，说是定州瓷器，有什么问题么？

世瑾仿佛被人泼了一瓢冷水，将瓶子重新搁在桌上

少女世瑾后宫不与朝野私相馈赠，这是宫规。

张妼晗放下团扇，对女儿的说教既无奈又不满

张妼晗你爹爹既然允许我见朝廷命妇，收几个瓶子有什么大不了？你若不要，我就自己拿去摆放

世瑾撇嘴思索片刻，示意照蘅将瓶子收起，

少女世瑾姐姐给的东西，我自然是要的……

于是次日便捧着瓶子去见赵祯。

照蘅对此十分不解，路上询问她的用意

高班薛照蘅娘子送公主这样好看的瓶子，公主为何非要去请示官家？不过是些物件，想是官家不会苛责的

世瑾惴惴不安地揣着手，脚步却不停歇

少女世瑾爹爹大抵是不介意，可凡事总有万一。之前姐姐越矩穿戴了贵重服饰、想借用皇后仪仗，爹爹哪次是真正允诺了的？回回都是黑着脸不高兴，我不得不小心些。

照蘅知道世瑾的用意，一贯淡然的脸色因她的话语局促起来，但还是勉力安慰道

高班薛照蘅官家高高在上，娘子即便有失，也不会妨碍什么的。公主不怕娘子伤心生气吗？公主觉得妨碍，不如和娘子细说，娘子应该会听从您的建议，向官家谢罪的

世瑾看他一眼，为他突如其来的天真感到可笑

少女世瑾姐姐如今和王拱辰夫人交好，这种事情必然是不以为意，即便我说，八成也是过耳旁风。爹爹九五之尊，自是不用在意别人的眼色，但姐姐不同，她如今看着风光，可内里全凭官家庇护，如今官家无子，日后宗实哥哥继位，她这样的性子将如何自处？我不得不为姐姐考虑一二

薛照蘅步步跟随世瑾左右，最是清楚她的脾气，缄默一瞬，涩然自语道

高班薛照蘅只愿娘子能明白公主周全的苦心

便不置一词。

后宫与外臣最忌牵连，特别是赵祯这般自幼在嫡母威慑之下成长的君王更是极力抵触这一点。先前贾玉兰和夏竦有旧，张妼晗是在不知情下被人利用，尚且情有可原；可时过境迁，在赵祯眼中，正是由于自己的纵容反而使张妼晗越发得寸进尺，事态的失控是他最不能容忍的，所以当女儿毕恭毕敬地献上瓶子，并且试图希望自己用迂回的方式令张妼晗明白让步时，赵祯第一次冲女儿真正动怒

皇帝赵祯你姐姐什么秉性你会不知？无论何时总是你这女儿在为她精打细算，天底下哪有这般道理！

世瑾正是意气用事的年纪，听到父亲责备张妼晗竟然不服气地还口

少女世瑾姐姐的秉性没有人比爹爹清楚，爹爹早知她是这样，又何必为她开那许多特例。

赵祯怫然作色

皇帝赵祯你是在说朕自作自受吗？

赵世瑾自觉失言，忙跪拜认错

少女世瑾儿实无此意

福宁殿是头一遭逢上这种异事，素日里温和好说话的皇帝与女儿争执了起来，殿内服侍的内侍一时间慌了神，片刻之后才晓得战战兢兢地随着公主跪拜下来。

意识到自己教育孩子的方式欠妥，赵祯忍着怒气心平气定下来后再度组织措词

皇帝赵祯你且回去，我会好好同你姐姐谈。

世瑾无意伤害父亲，满脸愧色

少女世瑾谨喏，女儿告退

赵祯日日是要在宁华殿用膳或留宿，即便是和女儿发脾气也是雷打不动。用罢晚膳，席宴撤去，见女儿对自己拘谨得不敢说话，赵祯暗自叹气，对张妼晗勉强笑道

皇帝赵祯就不见你这殿里更换摆设，今日从库房里翻出一对瓶子，就送你作礼物吧

说罢便让内侍呈上一对官瓷，看起来是比往日收到的瓷器更精致几分，不过比起那上交的定州红瓷，总是逊色些许。赵世瑾动了动嘴角，没有说话。张妼晗并非无从察觉，女儿的掩饰作伪不够成熟，她早就察觉端倪，见赵祯命人拿出瓷瓶，大概猜出几分实情，不忿地推拒道

张妼晗官家送我瓶子，可是意有所指？何必与妾拐弯抹角

赵祯见她如此，索性开诚布公地同她谈话

皇帝赵祯妼晗，你可知道定窑红瓷用料稀有，极难烧制，我早几年便下令禁止进贡这样奢靡的物件，王拱辰送这东西给你，你如今收了，就不只是越矩，更是违令！

张妼晗气定神闲，对君王怒目而视云淡风轻

张妼晗区区一个瓶子罢了，从前官家赏赐我这么多珍宝翡翠，竟比这瓶子平易近人。再说，册封贵妃那日是陛下亲口允诺臣妾，只要不挑衅皇后，想要什么，都可以。

圆桌前的气氛好似一下子剑拔弩张，世瑾的手心顿时沁出薄汗，难怪张妼晗册封那日心事重重，竟然只是因为赵祯的一句承诺么？赵世瑾心里脑中一团乱麻，还未解开思绪，便见赵祯发怒地霍然起身，只是见到女儿还在场，强压怒火道

皇帝赵祯玥儿先出去，爹爹姐姐有事要谈。

世瑾从没见过这样的赵祯，在张妼晗顶撞他之后屋子里的沉闷简直令人透不过气。便是他几近平和不带迁怒的一句话，世瑾也能从其中辨出他怒不可遏的威压。世瑾战战兢兢地被侍从搀出屋子，屋门合闭，里面嘈杂地声响不绝于耳，这是父母第一次争吵，赵世瑾自己也慌得没了主意，后悔地回身去看，却被照蘅遮住视线

高班薛照蘅公主，咱们回房去吧。

世瑾不安又内疚

少女世瑾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自作聪明

照蘅却道

高班薛照蘅张娘子与官家之间的积弊迟早要解决，公主不过是迫使他们早些坦诚相待罢了。

赵世瑾从来没有想过父母之间的关系刹那间也可以如此紧张。即便是在赵祯当众下张妼晗面子的时候，世瑾都更愿意告诉自己，父亲的底线和理智大于感情，虽不尽人意，可那是君王的优势。可是今天，当赵祯真正对他捧在手心的宠妃发怒，当张妼晗刻意用话刺痛她深爱的丈夫，世瑾才发觉自己竟然不如照蘅看得通透。赵世瑾觉得自己从小生活得太安逸了，安逸连父母情感的变化都无从察觉。巨大的担忧和伤感冲击着女孩的认知，她蹲下身子，在月色的沐浴下憋红了鼻子。

皇帝赵祯妼晗，你到底何时才能长大！

不知过了多久，赵祯怅然若失地抛下最后一句话，拂袖而去，殿门敞开着，没有人敢去关上，赵世瑾小心翼翼地走近，屋内很安静，张妼晗背对着她坐着，灯火昏暗，一地狼藉，方才呈上的那一对瓷瓶，变作满地残渣，碎片落了一地。

周纾奴婢这就去处理，免得伤着娘子和公主

世瑾叹气

少女世瑾先不必忙活，我想和姐姐说说话。

屋里静默下来，张妼晗失魂落魄地坐在窗边，这同她丧女和送别贾氏之前的状态太像，可世瑾没有像从前那般不去打扰她，而是走到她的身后，唤她

少女世瑾姐姐

刚才还近乎冷漠的张妼晗听到女儿的声音，忽然嗤笑

张妼晗你是不是觉得，我和你爹爹要完了？

世瑾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接话，她却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似乎是将自己的所有不甘和绵绵情意，泣血锥心地倾诉在这一席里

张妼晗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遇见他，从那时起就将他放在心上。我知道我不是他仅有的，可至少他数年如一日的珍爱我，迁就我，我以为自己是最特别的那一个。可是直到宫变之后我才明白，原来我也没有什么特别，他一面说爱我，为我破例，一面又义正言辞的告诉我绝不能逾越分毫。我在最危难的时候想着他，可你的父亲，他只会拿贵妃的位子同我交易，他说让我今后都不要挑衅皇后，不许有不合规矩的想法……呵，在他的心里他想摆脱一切规矩世俗，可到头来他不还是将这一套陈规旧俗奉为圭臬。我出身寒微，比不上高门显贵的皇后，不配有别样的想法，不配做他的妻，更不配有所期待，只配待在这宁华殿里……去做他豢养的一只鸟！

从素日里待父亲情真意切的母亲口中听到她怨怼执拗的一切，仿佛他们往昔的恩爱都是平静海面之下的暗潮汹涌，两不相知尚能说爱，可为何坦诚相待，却又无法共情？赵世瑾意识到自己错了，她以为母亲一无所知，其实她什么都知道，不过是仗着往日的情分，一遍又一遍在失望里去试探爱人的真心。她哪里有什么结党营私的算计，那个瓶子在她眼里，只是个至交送的物件，可在赵祯眼里，那是违令，是胡闹。世瑾拥着潸然泪下的母亲，眼前却是父母度过的那些朝朝暮暮，君王的一切都是有条件的，就像儿时最爱吃的酥油鲍螺，张妼晗独占点心最大的一块，可官家吃腻了这块点心，逐渐的，就会厌烦它的味道。

世瑾弯下身，学母亲平日里哄慰自己的样子，为母亲擦去眼泪

少女世瑾姐姐，爹爹是皇帝，他以为的喜欢，和姐姐以为的喜欢，不一样

张妼晗慨叹地闭上眼，接受女儿温柔的照顾，明艳的丽人哭花了妆容，一瞬间颓败许多

张妼晗是啊，不一样，我不是他想要的我，他如今，也不再是我想要的他。他没有错，不过我们两不相知，平白蹉跎了这许多年华。

少女世瑾姐姐……

世瑾握住张妼晗的手，无尽的愧疚和后悔使她手足无措，身为女儿，最是能明白赵祯对于张妼晗而言的重要，这个女人最绚烂夺目的岁月，都一一绽放在了赵祯需要她的时候，她能熬过丧女之痛、众叛亲离，也是因为对那君王的深深眷恋，如今说要放下，世瑾怕她熬不过来。

少女世瑾及时止损乃是明智之举，何谈有失？女傅说过，人生若蜉蝣一世，总不能纠结在一个人、一件事身上，就算爹爹再不理你，你还有我呢，我也不理他，我们就在这里，好好过日子

张妼晗因女儿愤慨的语气破涕为笑，她抚上女儿的脸颊，认真道

张妼晗你哪能不理他呢，他再怎么样，也是你的父亲，疼你爱你，从不作伪。姐姐没有那么高的修行，去再倾注任何的人或事，只是望你，我的玥儿，不要像我一样，去奢求一个本不懂你的人，爱你一世。

————————————————————————————————————————————————————————————————————————————PS:玥儿第一次见到父母吵架，震撼了三观，贵妃官家掰了又没掰全，世瑾妈妈还有女儿，所以这段乱(刻）七(骨）八(铭）糟(心）的感情她暂时要割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