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马球

赵世瑾从来没有为任何人的生辰礼物发过愁，除了赵祯。五月底是今上寿诞，为了那日庆贺，宫中上下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准备起来。各殿阁也不例外，娘子们为表心意，据说早就织做了鞋袜香袋，调制了安神清香，以悦君心；张妼晗也提早托自己的伯父伯母在宫外寻尽能工巧匠制作熏药炉鼎，赵祯近年来身体每况愈下，她虽嘴上不关心，其实比谁都要在意。

相比后宫热热闹闹的讨论声，官家最在意的两份礼物的主人却还在苦思冥想。从前年岁尚小，赵祯对女儿耍起孩子脾气收到的礼物都是些寻常例礼，玉佩腰带君王哪里缺少过，不过他倒是回回都是笑意盈盈地当作新礼收下。如今大了，若还是这样“敷衍”父亲，两个女孩心中多少有些愧疚。

赵徽柔实在不然，我就为爹爹弹奏一曲吧，寿宴上有个属于我自己的节目，爹爹想必也高兴

徽柔年已十四，正是少女情窦初开的年纪，在同曹评不算密切的交集里，日渐从对丰神俊朗的少年生出几分爱慕之意，之前听说心上人喜好音律，这位素不擅长乐器的天之骄女愣是逼自己练就了一手箜篌。情爱果然能使人丧失理智，不过赵祯对此事全不知晓，倒真可算一桩惊喜。

说起乐曲就不免联想起赵徽柔那不能见光的八卦，世瑾故作嫌弃，哂笑着看着姊姊

少女世瑾是么？你真不是借花献佛？

徽柔作势去拍她脑门

赵徽柔说什么呢，我这可是真心实意的孝心，你可不许诬蔑我。

世瑾顽皮地冲她伸了伸舌头，假装无视她希望向曹评炫耀自己技艺精湛的小心思，不过不愧是长姐，这次交谈倒是给了赵世瑾不少启发。

少女世瑾照蘅，你说我若是在百官面前击鞠表演，爹爹会不会喜欢？

世瑾自幼便有颗闲不下来的心，六七岁上观看了马球赛，便央求着赵祯手把手教自己，可惜宫中并不盛行马球，比赛也多是禁中侍卫组队，世瑾上手的次数少之又少，倘若能在皇帝寿宴这日的马球比赛中得到名次，岂不是件威风又值得赵祯骄傲的事情么？

薛照蘅面露难色

高班薛照蘅福康公主弹奏箜篌，好歹是在私宴上，公主与男子公然在百官面前击鞠，怕是太过张扬。

世瑾撅起嘴，插着腰斜视他，仿佛在鄙夷薛照蘅是个笨蛋

少女世瑾我自然是不能显山露水的，那马球赛都是男子，我就扮上男装混进去，横竖里面也有皇亲献技，我打听过了，曹评哥哥也在其中参赛。我虽是公主，可亲戚里能有几个见过我的，更别提朝臣。你放心吧，不会疏漏的。

照蘅从来唯公主马首是瞻， 见她连马球赛的底细都查得一干二净，便只有遵从的份

高班薛照蘅那么臣去尚服局要一套男装球服

世瑾转嗔为喜

少女世瑾好啊，切记让尚服局的人守口如瓶，千万别让爹爹知道了

五月底，官家寿宴，百官朝贺，妃嫔祝祷。这一日身为寿星的赵祯也没闲下来，一向注重孝道礼节的他要受礼于宫门外，要拜谒先帝与生母嫡母，忙得后宫几乎一上午没有见过他。这正好遂了赵世瑾的心意，确认了赵祯短时间内不会发现自己不在，世瑾从御花园长亭中站起，知会了张妼晗和徽柔实情，打算去更换球服。曹评是马球赛的一员，早已经穿着妥当，借着给皇后请安的机会，陪同徽柔在草地上练习击丸。换上球服的少年依旧风度翩翩，比较素日里的神采更多了几分英气，不愧是将门之后，连锤丸挥杆的动作都颇具战场拼杀的凌厉潇洒，赵世瑾暗自庆幸自己同他一组，否则胜算不大。而徽柔玩得正高兴，以至于世瑾亲自拦着她叮嘱，她都不看一眼

赵徽柔哎呀呀，你只管去，爹爹嬢嬢问起，我自有法子帮你兜着。

世瑾无奈地白她一眼，和曹评打了招呼，便在照蘅和侍从们的掩护下回宫更衣。

宫门大开，彩绸在马匹的奔驰中迎风飘扬，尘土裹挟着锣鼓喧天，球杆碰撞的声音在丝绸做帷幕的草场中频频响起。又进一球，四面叫好，赵世瑾一袭绯色圆领劲装，跨着枣红小马，跟随曹评的身影驰骋在这一方狭小的天地里。木球已在马匹的踢踏和不住翻滚中变了颜色，赵世瑾紧张地手脚生汗，忍不住大口喘气，口腔弥漫着泥土的味道。司仪终于摇铃，判红方胜出，尘埃散尽，帷幕落下，队伍并驾齐驱呈一字排开，高举马杆贺今上万寿无疆。稳坐高台的君王一眼便识得那扮了男装的少女，诧异而不露声色地回头去寻女儿的影子，才镇定自若地向队伍挥手致意。

皇后许是与赵祯通气，世瑾和曹评甫一下马便差使宫女让他们到便殿更衣，曹评初在跑马场上见着世瑾也是惊讶万分，不过经此比赛，此时一路上对她更具叹赏之意

曹评想不到公主竟有如此精湛的马术，今日跑马场一搏，倒是令许多男儿黯然失色

少女听到他的称赞，因运动而红润的脸颊更加灼热，喜悦而腼腆地谦逊道

少女世瑾曹哥哥过誉了，我身形纤小，力气又不够，如果不是跟着你，哪里能接得住球呢。

曹评微笑着垂眸，语气里满是遗憾

曹评只可惜名门贵女是不常骑马的，倒浪费了公主的好资质。

世瑾笑着打趣道

少女世瑾说来说去，你不就是为我阿姊不会骑马感到遗憾。

听到世瑾提起徽柔，曹评涨红着脸，急忙打断她

曹评臣实无此意，公主便是不顾臣，也不能不顾及福康公主清誉。

世瑾毫不介意地笑起来，指了指他又指指自己

少女世瑾怕什么，这里都是自己人。阿姊喜静我好动，不过如果是你教她，她一定也会喜欢马球的……说起来，你参加这场马球赛，是不是为了博是爹爹欢心，好让他同意你求娶阿姊？

少年脸颊的赤红延到了耳后，一向落落大方的他居然期期艾艾起来，赵世瑾看他如此紧张，更觉好笑，打了个岔转移话题，不再让他尴尬。

花钿珍珠妆，束腰碧萝裙，璎珞环佩叮当作响，马球场上英气十足的假小子摇身一变又作款款女娇娥。踩着莲步摇扇而来，向君父请罪姗姗来迟。也许是在盛宴上，赵祯对她的表现没有表现出多余的惊艳和喜欢，只是让她回席用膳，继续观赏起歌舞。

赵世瑾还沉浸在方才激烈的球赛中，没有注意到君父异样的神色，只是兴奋地坐到张妼晗身边，一旁挨着的徽柔看起来也老大不高兴

少女世瑾怎么了？

世瑾压低声音碰了碰长姊。

赵徽柔没什么，不过是有些扫兴罢了。

徽柔扬了扬下巴，皇后的右下首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席位，正好在张妼晗对等的一方，那妇人珠光宝气，见世瑾看向她，立刻露出谄笑，向世瑾颔首。

少女世瑾那是谁啊？

张妼晗李用和的夫人杨氏，官家的舅母

张妼晗为世瑾添了一筷子菜，言语里满是嫌弃，如若不然，她是绝不愿意间接搭理赵徽柔的。

世瑾顿时反应过来，杨氏在这里，想必李玮也来了，难怪徽柔兴致不高。果然，世瑾还来不及说些什么，一个身着银灰锦袍的魁梧男子便捂着额头走了过来。他有些拘谨而笨拙地向赵祯施礼致歉，在得到后者温和的回应之后便默不作声地退到男席就坐。世瑾看到他垂下手，额头却有一块红色印记，看起来像是被什么东西擦伤，于是好奇道

少女世瑾他是受伤了吗？看起来像是刚伤着，不会来的时候撞树上了吧？

徽柔内疚的神色转瞬即逝

赵徽柔是我不好，和曹哥哥击丸时打中了他

难怪他姗姗来迟，赵祯也丝毫不见怪罪。世瑾“哦”了一声，低头吃净碗中的菜肴，赵祯在自己的寿宴上让杨氏坐在皇后身边，不难猜出他迫切希望促成李玮和徽柔的姻缘，可是一旦他们订婚，曹评岂不可怜？世瑾想起方才跑马场上那少年英姿勃发的背影，莫名起了恻隐之心，论样貌才学，曹评当是首选，可赵祯对生母的愧疚已然成了执念，加上李家本是天子母家，亲戚之间，最值得托付。何况儿女婚事，父母做主，便再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也没有自主择婚的道理，赵徽柔如此，那下一个不能自主择婚的自己，会同她一样吗？世瑾忽然对徽柔的尴尬的处境感到同病相怜。

这场寿宴便在各怀心事的沉默中度过，待到宴罢散席，赵祯特留下李玮母子谈话，曹评意料之内也在场，赵祯似乎是认定了李玮这个女婿，亲口许诺他可以直呼徽柔的名讳，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其实给了曹评好大个没脸，摆明了是告诉他不要再妄想公主。少年被激动得跪地叩拜的李玮遮挡住了神情，不过世瑾可以想见他的失意与不忿。曹评从小众星拱月般长大，又是文武全才，如今通身傲气被天子所折，凡是个人都无法理解和接受。而徽柔则更甚，听到父亲对李玮的特许和安排，她尴尬不已，又羞又恼地当众拂袖而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赵祯却是置若罔闻，在屏退曹评和世瑾之后，又留了李玮说了好一通话，眼看宵禁将至，才放他离宫。

世瑾本以为今日事已毕，还在为曹评和赵徽柔的将来忧虑，不想困扰很快就轮到了自己。

赵祯如今新宠周纾，封她为闻喜县君，但仍旧常在张妼晗处休息，夜晚驾临宁华殿，却意外的叫来世瑾，说有要事与她商谈。赵祯对女儿向来是宽容的，从前世瑾自作聪明的犯过不少错误，赵祯回回都是口头训责，便是为了张妼晗世瑾顶撞过他，他也只是呵斥一句，便再没有下文。这次用了商议二字，可见事态严重，世瑾不敢耽搁，换上衣服便往正殿赶去。

皇帝赵祯今日去打马球，是你的主意还是曹评的主意？

果然还是马球赛出了差错。世瑾看见父亲疲惫而无奈地神色，疑惑渐起，可这事怎么无端扯进了曹评？在马球赛之前他们的交集不过只有宴会上偶尔的几句寒暄。除却白日里往坤宁殿更衣时放肆地畅聊片刻……难道官家对曹评的警惕和不喜已经上升到觉得他会祸害自己每一个女儿吗？赵世瑾感到背脊发凉

少女世瑾是女儿一个人的主意，和曹公子没有关系，他是上了赛场才知道女儿在那。

赵祯看世瑾不想说谎，轻轻松了一口气，但立刻便严肃起来

皇帝赵祯玥儿，爹爹知道你的心意，可你从小便是个聪明伶俐的，怎么偏在这件事上糊涂？满朝文武若干人，哪里是你换了装束就不认得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与男子碰撞击鞠，若是传了出去，你的清誉可要？

本是好心好意绞尽脑汁地为父亲祝寿，不曾想平白得了一通教训，虽然赵祯的语气不重，可世瑾刹那间便湿了眼眶。委屈，太委屈了，去他的满朝文武，怕是连张妼晗的伯父伯母都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张妼晗一贯护短，见女儿伤心难过，还不等世瑾说话，便愤愤不平地为女儿擦眼泪

张妼晗同样是献艺，怎么福康公主就好端端的，玥儿反而要受官家埋怨？别说满朝文武，就是马球场上那些个宗族亲戚，世瑾顶亲的堂兄堂弟，有几个真正认得她的相貌？官家不满意女儿便直说，何必寻起这些长短计较。

被张妼晗炮语连珠地一通回怼，赵祯虽急切，却是无可反驳，他站起身来，焦虑地来回徘徊，半晌才平复下来，泄气地望着这对令他毫无办法的母女，苦口婆心道

皇帝赵祯爹爹是在为你考虑，不是斥责你的意思。只是玥儿，你到底还小，虽然明白事理，可做事总欠妥当，你姐姐说的没错，可你也要知道，便是那些个重臣谏官不识得你，总还至少有那么一个人认识你。那司马光的眼睛可尖着呢！今日撤了帷幕，我从楼台上看下去，所有人的神情都一览无余，朕能认得出你，他司马光，未必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