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唯一(第一视角)

幼悟病了，病得很重。小小的人儿缩成一团窝在榻上，一开始喝药时喝青了脸，还会哭会闹，叫嚷着要姐姐抱着入睡。可渐渐的没多久，刚灌进嘴里的汤药立刻便吐了了一地，她终日闭着眼睛，虚弱得一句话也不说。太医说幼悟是胎里带出的弱症，也许是受姐姐怀孕时的那次血崩影响，平日里精细养着倒无碍，可一旦受了一点儿病痛，极易气血两虚。姐姐没有办法，能做的就只有整日守在床榻边看着她，对着她默默流泪。

受罪的不止我妹妹一人，还有徽柔的弟弟，那也是官家如今唯一的皇子最兴来。爹爹只得三子，如今也只剩下赵昕这颗独苗，儿女双双患病，两边都是骨肉至亲，我看见爹爹眼神里的焦灼和颓唐，烛火下他佝偻的背影虚浮地撑着几案，短短几日，他竟生出许多白发。仪凤阁和翔鸾阁终日弥漫着药草苦涩的气味，一碗碗苦药下肚却都作白水一般无用。春意盎然独留不住两个纯真朝气的幼儿，暮色里丧钟一次又一次敲响，翔鸾阁死一般寂静，可我却不敢离开姐姐半步，只依稀从宫人那里听闻皇帝为韩国公主举哀，为豫王送葬的消息。病来如山倒，爹爹卧病不起，苗娘子也终日消沉，遑论姐姐，她一连经受两次丧女之痛，无论是瑶瑶还是幼悟，她对她们的苦痛皆是束手无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入殓下葬。

幼悟走的那一天，天冷微雨，我亲自折了一枝窗前的桃花放入她的棺椁，她的小手冰凉，可我一点也不介意，甚至还希冀着她忽然睁开眼睛，就像我们晨起时互相捉弄对方的游戏。姐姐无心梳洗，每每出门前精心打扮的她这日清晨里披头散发的在左右侍从的搀扶下步行送别她的女儿，直到再也看不见送殡的仪仗，她瘫软地跪坐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无助的失声痛哭起来。

宫里忙成一团，嬢嬢守着爹爹，照顾徽柔，另还有苗娘子和姐姐需要时刻留意，她本想接我去坤宁殿小住，说是与徽柔有个伴。我知道她的心意，她是想我尽快忘却悲伤，但我婉拒了她，越是在这时，姐姐越是需要我，虽然她一直像贾婆婆离宫前那段日子一样缄默，偶尔不受控制的嚎啕大哭，但倘若有一日她看不见我，她只怕是要疯。

静谧而压抑的气氛笼罩着宫城，深夜里我不是没有过害怕，可每当我为此夜半惊醒，照蘅总是站在我的身边，他还是一副木然寡言的样子，可他告诉我:“公主，深夜里可以偷偷哭一会儿，悲伤只有月神知道。”我忍着哭腔咬唇思考良久，还是下定决心:“不哭了，我长大了。”

这样的日子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入睡前我已习惯去见母亲，她出乎意料的没有躺在床上发呆，而是蹲在地上翻找墙角边搁置已久的木箱，那里存放的大多是我和妹妹们的东西。我站在她身后，她最喜欢的周内人也站在她身后，我们听着的急促翻找箱子的声音，谁也不敢打扰她。半晌，姐姐翻出一个空白信封，里面只存有一张微微泛黄的纸张，她打开那张纸，墨香浓郁，扑鼻而来。“玥儿，这是你的东西吗？”姐姐没有回头，温柔而沙哑的声音呢喃着我的名字。我走过去，去看那张纸上所书写的内容——“论美人张氏恩宠宜加裁损札子”。那是幼悟出生时，爹爹大喜之下让染院工匠于寒冬腊月凿冰取水为公主诞生染织八千匹绫罗。时任谏官的欧阳修听问此事上书直谏，被王拱辰的夫人薛娘子捅到了姐姐跟前，姐姐本是无所谓，可听闻他表中直言此乃有污圣德之事，便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我那时好奇那谏官到底写了什么，便央着爹爹让人偷偷抄录了一份，还求爹爹将那八千绫罗以姐姐的名义发还给受苦的工匠以示歉意，为妹妹积福。结果被姐姐发现，她也不恼，只是不许我去看那份札子，原以为她早已经扔掉，却不想留到现在。

那时候姐姐根本不在乎欧阳修说了什么，也许留下这札子的内容，只是因为我这个女儿周全了她和官家的名声而感到骄傲。可是现在不同了，幼悟去世，不知哪里牵动了她的伤情，竟然找起这个经年也不值得提起的东西。我粗略的浏览着札子的内容，“臣窃见自古帝王所宠嫔御，若能谦俭柔善，不求恩泽，则可长保君恩；或恣意骄奢，多求恩泽，则皆速致祸败……”苍劲有力的字体公正不阿地陈述着臣子的苦心用意，祸败、祸败，是了，悲痛欲绝的母亲将女儿夭折的过错归咎在自己身上，她哪里是不懂欧阳修的话意，她只是痛得失了神智。

我愤恨地把那张纸丢在地上，从姐姐身后紧紧抱着她，我想驱赶走夜里这一片寒凉，可是我不知道，到底应该怎样做才能让姐姐暖和起来。“玥儿，你勒痛姐姐了。”姐姐握着我环在她颈前的双手，轻笑出声，她居然笑了。我不松手，仍旧死死抱着她:“阿娘，你还有我。”不止是瑶瑶和幼悟需要你，我也需要。她又笑起来，轻轻拍打我的手背，摇晃着身躯，好像很小的时候我伏在她的背上睡觉，那时候她哼唱着童谣，日日伴我入眠。“是啊，”她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喃喃，她纤细的手掌用力包裹着我的手，良久，我听到她隐忍之后舒气化为了叹息，她说，“我也只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