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体没有好全，这几日来也还是一直卧床睡着、澜有了上次那一桩事，也只好离内殿远远的，不过送进来的饮食他总是亲自查验，哪怕他身上的伤才将将好起来。
他知道我不喜欢吃着苦得要命的药，所以在宫娥路过殿门的时候，在白瓷碗旁边轻轻放下一粒糖块。
他最明白我喜欢什么。
而如今我不敢再胡闹，只好远远看着他。宫娥送进来的药我也老老实实一仰脖子灌进去，然后赶忙捡起那粒糖块甜甜嘴。空空的碗被端出去，澜看见了应当也会放心吧，就算是他待我只有忠诚，也多少会开心些。就算是那样也好。
知道澜没有大碍之后，我做噩梦的次数少了许多，但仍总因梦里突然袭来的失重感惊醒……我总梦见自己从高处坠落，但那种感觉却真实无比，而我的记忆就像一面镜子，从高处坠落后摔得粉碎，碎片却又在我一次次惊醒后开始重组，拼接出我破败记忆的一隅……
“公主若是想要那只麻雀，澜可以帮你捉，树上危险，快些下来吧。”
“不嘛……唔啊啊！”
“公主当心！”
“呼，嚇死我了，还好有你接住我，澜哥哥最好啦！”
“公、公主莫要这样叫了。”
“澜哥哥……”我呓语，牢牢握紧了床榻边上的手。
我肯定在很久很久之前，就同澜认识了。
但当我睁开眼睛，发现床榻边是冷着脸对我怒目而视的王上时，我只觉得眼前忽而一黑，之后是彻骨的寒。
王上出征归来怕闹醒我，遣退了所有的下人，在床边陪了我一宿，于是一切的一切，包括那个亲昵的称呼，都落进了他的耳中。
他的声音闷闷的，好像胸膛内在擂鼓，他说一路上听了不少的风言风语，没想到竟真能亲耳听见自己的女人在梦中叫的都是一个低贱下人的名字。一时之间，他又死死捉住我的手腕，将突然受到惊吓还没有缓过神来的我拖拽起来，眼瞳中流淌着的是恨、还有杀意。
他会杀了我么？
我此时虽然被他拖拽得全身生疼，心里却莫名的平静，帝王家最是无情，我不过就是一个空有皮相的傀儡，面前这个位高权重的男人想要取我的性命不过是须臾的工夫，而我也早倦了这样的日子，这样身不由己、暗无天日的日子。
我平静得，好像死过一次。
“孤知道美人定当是被那奴才蛊惑，”王上不知怎的，方才眸中狠意渐退，做出了一副更教人心里发毛的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然后大掌一挥，叫人把澜带上来。他又掏出一把随身的匕首来，捏着我的五指迫使我紧握刀柄，在我耳边可怖地一声声低语：“那就杀了他。杀了他吧。”
澜跪在阶下，没有抬首，也没有害怕。
“大王，澜……确实只是嫔妾故人。”我拳头用力捏紧搁置在身侧，迫使自己的身子不像筛糠似的颤抖。
“梦里也要一声声唤着名字的故人么？”
“嫔妾昨日夜里……梦见了从前的事情。”
澜听见我这句话，身形一抖，也顾不得什么规矩，猛地抬起头来定定看向我，像是在问询我究竟记起来多许，而我只能用余光轻轻瞥向他，无法答复，于是又继续开口道：“嫔妾以前是那样唤他的，至于为什么，已经记不得了。”
“是当真如此，还是只为了唬孤一场。”他说着，隔着我的手捏紧了刀柄，将刀尖对准我自己，在我肩头剜了一朵血梅似的创口。
我顾不得疼痛，从嘴角扯出一丝宛如献媚的笑意道：“当真。”
“澜是嫔妾在这深宫里唯一的亲信了。”我又哽着喉头说着，一只手攀上他的胸膛，宛如只乞怜的猫儿，教我自己都觉得恶心。
“那便留他一条命，但这里他是万万不能留下了。”王上眸色一凛，冷声道，“孤倒是听闻，这奴才是你从前在死人堆里捡回来的，据说，天生神力？”
“嫔妾不知。”他说的这一切，都教我觉得好陌生，头也隐隐作痛。
“留在后宫怕不是辱没了人才，不如派去水龙局当差。”
“谢王上恩典。”我微微颔首，心下总算是放松了，但我话音未落，大王却向澜招招手，看向他的眼瞳似笑非笑，“你伺候你主子这么些年，关系甚密，侍候就寝可会一二？”
“卑职不才。”
我却在王上这话中听出了另一意味，不禁胆寒。他这时候冷哼一声，叫澜继续跪在阶下，又召旁的宫娥过来替我与他洗漱，然后拉上床帷……我眼见这个无比陌生的男人在我面前宽衣解带，翻身将我压于身下。
他幽幽的声音从帷幔中荡出去，他叫澜不必告退。
……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眼泪流了满面，分明这是这宫中所有女子可望不可即的事情，可我总是止不住落泪，偏过头去，模糊的泪眼移向肩头那血红的创口。
我不爱他……我心底像是有火再烧，让我难耐到呜咽出声。我恨他。
血滴，雨落。
我开始感觉不到那种锥心疼痛，四周万籁无声，我听见的，原是我心底的倾盆大雨。
人，总是想从一场梦中哭醒进入到另一场梦境，就算逼迫自己相信这只是一场噩梦，澜也只是过往岁月里一场我肖想出的美梦……可二者交织在一起，就是万分苦痛，就是真实——真实就是永远也无法醒来。
我如同断线珠串一般的眼泪好像激怒了身上的男人，于是又在我脆弱处狠狠留下几道青紫伤口。床帷剧烈抖动着，嘶哑着声音哭叫的我攥着它，将上面银晃晃金灿灿的流苏和布片扯下来，之后便脱了力气，将同样可怜的它们含泪盖在身上，沉沉睡去。因为只消天一亮，这场噩梦就会醒的，真实就是再也无法自欺欺人，而我终会坠入深渊，万劫不复。
梦醒，澜就这样没有声息消失在我目光可及之处，而梦里那个说拼死也会带我离开的男人，也悄悄丢下我逃走了。
我终究是被一个人孤零零困在这儿了。
我也渐渐开始明白，我将将醒来时半夜听见的女子凄凄惨惨的哀啼并不是幻觉，宫中被杖毙、凌虐致死的宫妃婢子何其多，只是我备受冷落久居深宫不知罢了。
王上暴虐，澜的事早就让他心生嫌隙，而他或许是凭借着身为君主的洞察力便轻易瞧出——我不爱他。我不只是不爱他，午夜梦回之时几次心痛到哭醒，一切的一切，我身体的剧痛与那明灭记忆，都在告诉我，我恨他。
王上并没有褫夺我的封号，反而常在酒后前来折辱于我。他看出来我不爱他，就如我一早就知道他不爱我一般……他如今好像是乐得凌辱我，从我嘴里抠出所谓“爱”的字眼于他来讲好像是活蚌取珠一样，哪怕他不爱鲜血淋漓的蚌，哪怕他已经有了数不清的珠。
渐渐的，一切好像又恢复到原点，我又成一个不受宠爱的王妃，只是身边再也没有人陪伴着我。日积月累，我身上留下了许多深深浅浅的疤。
我依然不觉得如何屈辱，只是恍惚……
我没有影子了。
我曾经，做过一场好长好痛苦的梦，醒来之后，澜在我身旁守着，那些岁月里，我傻傻把他复述给我的事情当作自己的回忆，度过了我还能记得的最好的一段时光，并且还天真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那时我没有多想过身世，也从未拥有过如此浓烈的恨意，我没有想过生，想过死，没有想过这茫茫岁月的尽头……无忧无虑得好像我曾经体会过这般滋味。只可惜世事无常……洪流将我的一方天地击溃，我被席卷其中，浮浮沉沉痛苦万分，澜最终也消失在我的眼前，他许是怕我难过，于是每夜都睡在我的梦里——所以我便这样昏昏沉沉睡着，企盼能做一场接一场有他伴着的美梦。
但回忆偏不愿意放过我，在我万般痛苦时才逐渐开始浮现……梦里满是染血的疆场，漫山遍野的死尸，我每每梦到这些可怖的东西总是出了满身的冷汗哭叫着惊醒，可醒来迎接我的依旧还是噩梦，要面对的是王上那把沾了不少人鲜血的匕首，还有没了魂魄，浑浑噩噩宛如一具尸体的自己。
渐渐的，我不会哭了……
我对自己讲，我只是做了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于是我头一次，想到了死。
这个念头却好像是突然给我注入了些许生气一般……我一想到这儿便挣扎着坐起来，忍着痛扶着冰冷的宫墙朝窗边小步挪动，探头去看窗外的明月……澜在哪儿？他还好吗？他会不会在跟我看同一轮月亮？想着想着，我开始吃吃地笑了，宛若那些夜半时分哭哭啼啼的疯妇。
我本以为哭干了眼泪的眸子此时竟又蓄起一汪泪来，眼前一片氤氲，月亮在我的眼前被撕扯成了两个，三个……我的脸颊湿漉漉的，我知道是我哭了，眼泪落下之后，月亮的影子又开始渐渐重合，我一瞬间分不清自己是哭坏了眼睛还是当真疯掉了。
月亮的影子重合在一起的一瞬，我眼前一黑，朝后倒了下去，脚下、眼前、梦里都是无尽的泥沼与深渊……
澜……
“放心，我就是拼死……也会带你离开。”
……你是谁？
无垠黑暗中，澜的面庞渐渐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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