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状顿时慌乱万分，提起裙摆往殿门口飞奔，眼见着高贵妃手下的奴才将澜牢牢捆将起来，朝着慎刑司的方向押。
可我正想要继续追，身后的宫娥却拉住我，提点说这有失规矩，我反应不过来这究竟是什么境况，又挣脱不开她们，委屈得快要落下泪来，朝着澜的方向唤他的名字。
澜听见了。
他猛地回过头来看向我，留给我一个宛若诀别的眼神，高大如他，却被旁的人押得直不起身来，但他还是一面踉跄着走，一面回过头来作口型告诉我：“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
我见宫中娘娘但凡提上一句将人送去慎刑司，下人们一个个都抖得跟筛糠似的。我这时候失魂落魄攥住身旁宫娥的手，把她吓得扑通一下跪在地上。
我问她澜会有事吗，她却只是一个劲儿地发抖，一个劲儿地摇头重复道“奴婢不知。”
我这时候定定瞧向我身边这个小丫头，却忽然一滴热泪滚落下来——他们全都长得一个样，一模一样的装束和言语，我辨不清楚，而宫人大多如此。
这时七八个太监从殿门口走过，排得齐整，他们靛青的衣裳和我身后宫娥薄粉的衣裙织在一起，好像一张没有生气的、华贵的网，将我永永远远困在这儿，将澜从我身边硬生生夺走了。
我心口一阵剧痛，要不是身后宫娥拥上来扶住我，我怕是要真的昏倒过去——我只知道，我不能没有澜。
澜说他是我的影子，可人怎么能没有影子呢。要么再也没有了光，要么便是……死掉了。
“带我去高贵妃那儿。”我颤抖着声音，吩咐身旁的宫娥。
可就在此刻，王后手下的侍郎碰巧前来，叫我去殿上一趟。我这时候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是啊……我可以去求中宫娘娘，去求她让他们将澜还给我。
我赶紧拿绢子拭了泪，强笑着跟那侍郎去了，可我一脚踏入内殿的时候，心下却是一沉——高贵妃和其他嫔妃也在此，她们冷冰冰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叫我觉得不寒而栗。
我对高贵妃怒目而视，而她估计是因为我身边没了澜，并不怕我，只是嘴角挂着一抹讥讽的笑看着我。我还没开口，她倒是先斜了我一眼，怪声怪气道：
“妹妹原先学的礼义廉耻，可全是不作数了？”
我这时候有隐隐听见旁人小声的私语，“真真是把脑袋磕坏了。”
我心头无名火起，但还是遵着管事嬷嬷的教诲，不可僭越，于是强压住火气问她们：“不知各位姐姐所谓何事。”
高贵妃轻哼一声：“你一宫之主，趁王上出征与侍卫私通，如此淫乱之事，讲出来本宫都替你害臊。”
“你！”
“听闻这奴才可和妹妹是旧相识，也难免，深夜情动……”
这时候中宫娘娘终于开口，旁人便都噤了声，“妹妹只是一时糊涂，该罚的是那个下人。”她这时候又定定看向我，给我使了一个眼色，“本宫说的可是？”
我脑袋轰隆一声巨响，呆呆杵在原地，手指都变得麻木冰凉，在我想到两全之策之前，高贵妃倒是先吩咐人将我宫中的一个宫娥带上来，那宫娥眼神躲躲闪闪，说是亲眼所见我昨日夜里将她们遣退，然后与澜那般了。
中宫娘娘闻言面色一沉，等待我的答复。
我实在是爱哭，现在鼻子就已经开始酸酸的，但最后强迫自己平稳下来，跪在殿前，一字一顿道：“并无此事。”
“那一夜是我要偷偷溜出去，被侍卫发现，他觉得有失规矩才将我送回内殿。从前我那侍卫曾对贵妃姐姐多有冒犯，这件事，怕不是姐姐……心存芥蒂，有意栽赃。”
中宫娘娘点点头，揉了几记眉心，似是感到这事棘手无比，她高高坐着，多少次向我使眼色，意图叫我把所有罪责都推给澜，保全自己的清白。
我不是看不懂，但我却只能躲闪她的目光，假作无知。
“妹妹生性纯良，怎会做出那般秽乱宫闱之事。”王后扶额道。
而高贵妃仍不罢休，又言:“可婢女曾说，他二人在内殿独处了一整个时辰。”
“他一直在殿前守着，不曾进来。”我垂下眼帘，继续解释，“在这偌大宫中，嫔妾无依无靠，他在殿前守着方才能安心些，这也是王上准许过的，他可以贴身护卫我，佩刀不离身。”
我搬出来王上之后，周遭便是一阵死寂。
高贵妃理了理鬓发，仍是愤愤，但瞧着中宫娘娘也有意庇护于我，便闷了半晌才开口道：“不如将那侍卫施以宫刑，如此便是极妥帖的，也不必再担心旁人非议。”
我听到这里，登时红了眼，便是再也按捺不住，直接站起身来同她扭打在一起，手心被她头上的珠翠划了好几道血痕，但我却感觉不到痛。身边的嫔妃们全都花容失色，但一个赶上来拉开我的都没有。最后还是王后怒声道“放肆”，几个年长的嬷嬷才使力把我从高贵妃的身上撕扯下来。
“疯子……”高贵妃惊惧未定，惶惶看着我。
我冷静下来之后，觉得头脑昏昏的，一摸脸颊湿漉漉才发现我在哭。中宫娘娘看向我的眼神从惊诧到愤怒，又从愤怒到无奈。
“王上不在你们便这般胡闹，莫不是寒了王上在外征战的心！”中宫娘娘悠悠开口，不怒自威。
“罢了！大家姐妹一场，如此争斗实属不必。吩咐下去，将那侍卫严刑拷打一番，若是问不出来什么，这事便就此为止，这也算是把冒犯妹妹的罪行一同罚了，如何？”
她说罢，看向高贵妃，高贵妃眼见着给了自己台阶下，便福了福身离去了，临走时还狠狠睨了我一眼。
中宫娘娘又看向我。
慎刑司那些刑罚下来，不死也会落得一个残废……我噙着泪，跪在地上仰头看她，但她的眼神告诉我：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我最后也只能哽着喉头，耐着万般心痛起身谢过。
我失魂落魄被宫娥搀扶着走出殿门，发现天阴了，然后回首一瞧，我的影子自然也随那光一同去了。
我在跨过一道门槛的时候，心思不知飘到了何处去，被重重绊倒在地上，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可我却发起一连好几日的高烧来。
而我卧病在床的几日里，全是延绵不绝的阴雨天。
其实第二天便快要好些了，可我做了一场接一场的噩梦，我梦见我在逼仄恐怖的刑室里，怀中浑身是血的澜在我面前一点点阖上眼睛，再也叫不应，那些挂在墙上的狰狞刑具也一瞬之间恶狠狠伸出爪牙来，勾住我的血肉，将我嵌在宫墙上，永不能逃脱。
我梦醒之后出了一身的冷汗，着一身亵衣便想要去找澜，结果一起身着了凉，眼前一黑昏倒在床边，病得更加重了。
什么时候……他们才能把澜还给我。
我就算烧得糊涂，心里也还在一遍一遍念着这句话。
我倒宁愿澜是那种挨了几下板子就把主子卖得分毫不剩的人，可是我心痛之处就在于我知道他不是——他一定会遭好大的罪，而这一切全都是因为我，因为我不识分寸去央他陪我，去用任性的小把戏讨得他的爱。
他本就告诉过过我的。
是我害惨了他。
我就这样半梦半醒睡着，木头的潮湿气味儿钻进鼻腔里，教人觉得好痒，我吸了吸鼻子，却忽地掉下来一粒热泪，它就这样落到软枕上化掉了，没了声息。身上冷一阵热一阵，我裹紧了被子，把自己蜷成一团。就算头痛得紧，我还是眯起眼睛来暗暗回想，妄图找回些什么记忆。
我的记忆好像从一阵失重之后便戛然而止。
但我寥寥记忆里并没有澜口中那几百石阶——烙在我脑海的，是冰冷的宫墙。
这几日里，太医送来的药我每日都乖乖喝了，但却总也不见好，一日清晨，我起身后总算觉得身子爽利了一些，这次习得了教训，裹上了厚厚的外披才摸索着朝殿外走，踏下的每一步都好像是踩在棉花上没有实感，我摇摇晃晃扶着墙往外挪，这时一位宫人过来扶住我。
雨停了吗？我哑着嗓子问。
“雨停了。”他说。
是澜的声音。
我一瞬间恍若如梦初醒一般，猛然抬起头来，在对上澜的双眸那一刻，本就在床榻上哭红的眼睛还是落下泪来。
澜已经换上了干净衣衫，身上的创口我无从查看，可他那俊秀面庞上，却落了好深的一道鞭痕，嘴唇也因为失血而微微泛白。
“疼吗？”我问。
澜闻言只是紧抿着嘴唇摇摇头，半晌才开口回我：“他们什么也没有问出来。”
我闻言喉头一哽，连声说，“我知道，我都知道。”
我想要扑进他的怀里哭上一场，想要踮起脚尖来轻轻触碰一下那条疤，但是这时崭新的日光折进来，映得这华贵的内殿亮亮堂堂，我才意识到我是王妃，无论得宠与否，无论我曾经是谁，我都不是我自己。
因为这层身份，我的心意成了害人的东西。
想到这里，我悬在胸前的胳膊还是妥帖搁回了身侧，然后含着眼泪，强笑着看向他，道上一句：“没事……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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