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哭了几个时辰,只知道浑身冰凉地从床上撑起身子的时候才发现已经是深夜了。
我一想到家就头痛,而一想到澜,眼泪就止不住——我只觉得害怕,这偌大的地方,我除了他便再没有什么依靠。
我这时候并不唤宫娥点灯,赤着双脚,摸索着殿内冰冰凉的墙面走入泄了一地的朦胧月色里,我没穿那缀了许多珠翠的鞋子,所以守夜的宫娥并没有被我吵醒。
殿前的石阶也不知是什么砌的,又凉又滑,害得我跌了一跤,咕噜噜从殿前滚下去,手掌蹭破了一些皮,在我疼得掉眼泪之前,我就已经被不知何时出现的澜稳稳扶起,原本噙着的眼泪见着了澜,就好像是有了理由似的往下落。
我还在因为今天的事情同他置气,故意扭过脸去,偏要朝外走,澜这时候使力攥住我的手臂,叫我怎样都挣不脱。
“夜深了,主子还是回去歇息吧。”
“你知道夜深了,为什么不自己回去歇了?”
“卑职听见主殿有声响。”
看来习武之人就是不一样,我心想。我拿他没有办法,于是又赌气坐在地上,嚷着自己伤了脚,走不了路,澜闻言迟疑了片刻后直接将我打横抱起,我便依着这个姿势伸出胳膊来环住他的脖颈,整个人软下来窝在他怀里。
咫尺距离,我竟能感受到澜的心跳还有他炽热的吐息,夜里明明有些凉意,但他却一颗热汗从额角滑落下来,热乎乎化在我的臂弯里。
澜始终默不作声,直到抱我到了殿前方才动了一动喉结,唤睡熟了的宫娥点起灯来,然后大步走进去,将我放在里屋的床榻上。
他刚放下便作势要走,我连忙挣扎着坐起来,手上的伤口因为被磨蹭到又开始往外涔涔渗出血来。
“澜!”我叫了他一声,他扭头看见我朝他挥着受了伤的手便顿住了脚步,从袖口里掏出一瓶创药来,唤宫娥为我敷上。
我此时心口一痛,只觉自己像戏台子上的丑角,在这边喜笑哭啼尽了,在他眼里不过是一场虚浮的戏。宫娥们见我面色阴沉下来,齐刷刷跪倒了一地,澜见状只得停下脚步,在摇曳烛火中定定望着我。
我遣退了宫娥,叫澜上前来,澜这时蹙着眉头,朝我拱了拱手道:“已是午时了……主子这般,恐怕不妥。”
“若是心里无鬼,又怎要管旁人说的去?”我这时牙尖嘴利回他这句反话,不知是自欺欺人还是为了惹他生气,不过他不喜欢我,应当不会生气,我想。
我伸出胳膊来,等着他来给我上药,澜拿我没有办法,只好上前几步,单膝跪在床榻前,小心翼翼将药粉朝我手掌心上撒。
“你不用跪……嘶,好痛。”我本想叫他不必这般毕恭毕敬,但药粉撒上来的那一刻我还是痛得差点掉下眼泪来。
澜见我这样子有些惊慌无措,执着药瓶的手微微发颤,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好。
我这时候咬着嘴唇扭过脸去,随便找了个话头挑起:“我记得我刚醒过来的时候,你手上有一记很重的创口,可好些了?”
“多谢主子关照。”
“你那次也是这样讲的。”我轻叹了口气,伸出没受伤的那只手就去拽他的护手——那伤口确实是好了,但也留了好嚇人的疤痕,“怎么落的?”
澜不回复我,只是连连说并无大碍。
我同澜四目相对,声音微颤着问他:“你为什么总是有事情瞒着我?”
“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主子其实没必要知晓。”
你究竟是谁,或者说我究竟是谁?我其实很想要这样问,但是以我这些日子来对澜的了解,问也不过是徒劳罢了,于是悠悠开口道:
“对了,听他们的意思,你好像跟了我好些年了,是不是……我父兄安排你来护卫我的。”
澜又不答话。
“连你也不能告诉我吗……”我苦笑道,“也是,分明是我自己丢了记忆。”但是我无论怎样想,只觉得头痛。
我的身世,是不能告知与人的秘密。
这委实可怖极了。
现如今周遭大雾四起,波谲云诡,而我只剩下伶仃一人,在这旋涡中渐渐沉沦。记忆好像明灭的光,大雾散尽之后,只余下荒芜一片——可我的回忆里确实有澜的身影,影影绰绰。
我想到这儿,抬起眼眼泪汪汪看向澜:“那你可能护我周全?”
澜这时没有片刻迟疑,一字一顿回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的心头虽然还是梗着,但听见澜这样讲,又对上了他坚毅凛冽的眼瞳,还是不由得心里一段,讨得了片刻心安。如今长夜漫漫,而我也无心入睡,于是扯了下澜的衣角,开口道:“当时宫娥们嫌弃我失势统统跑走的时候,你一直都睡在这儿。”我说着,指了指床榻的阶下。
“他们欺侮我的时候,我的身边只有你一个人护着我。”
“可为何,如今却要同我如此生分?”我深吸一口气,总算把压在心口的这句话问出来。”
澜喉头一哽,竟开始问道:“那主子又怎么知道澜是可以信赖之人呢?”
他又回避了我的问题,可这么一问,我突然有些恍神,不由自主喃喃:“因为那时只有你待我好。”
澜这时候站起身来,一只手成在床榻上,倾身过来,我失神盯着他深邃眼眸中自己氤氲的泪眼,不知他要作何。
澜此时的情态我从未见过,他紧抿着唇,一双往常冷冷的眼光此时落在我的脸上都宛若有了具象。他这副模样像是在交代我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就好似父兄在同未出阁的女儿讲话。
“这宫里待你好的人自然是不会少,而且这宫中耳目众多,主子最好还是提防着旁人一些,谨言慎行才好。”
“尤其是……如今王上出征的时候,更当小心些。”
他讲的话我半懂不懂,虽然我我知道他是待我好,澜的话我应当是句句听的,但是心里还是不免觉得一阵落寞,或者说是失落——因为我本以为他要同我讲一些别的什么,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手已是不知什么时候攀上了他的衣袖,我耳畔响起来他方才咬得重重的四个字“谨言慎行”,便松了力气将胳膊收回去。
我虽然清楚得很,澜最怕我掉眼泪,但是我现在又开始眼眶一红其实全不是为了讨得他的半句安慰,我垂下脑袋,嘟囔着:
“澜与旁人不一样。”
而澜也确实是慌了,毕竟我从前过那般难捱的苦日子时也没有掉过几滴眼泪。而这现在才过了一夜,我就已经把眼睛哭肿了。澜这时候扯起来我丢在床边上的绢子来,一双平日里只握着刀柄的大掌僵僵将它拎起来,替我拭去眼角的泪花。
“主子这是为何……澜不明白。”
我这时候抬眼一瞧,发现澜的眼尾也是红红的,但并不是要落泪的模样,而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这次反而是我无言以对,半晌过后才缓缓开口。
“我害怕。”
“怕什么。”
“……怕黑。”
澜瞧着业已被点亮的烛火,轻声说着:“已经点上了。”
“可我还是……”
“不要哭。”
澜这句话说得很轻,轻得好像下一刻就会消融在微凉晚风里似的,澜此时收敛了眼眸,我就着这烛火也看不分明他的神色,他小心替我掩好床榻边上的帷幔便立刻背过身去,大步踏到阶下后席地而坐,身形在殿前映下狭长的黑影。
那日,王上坐在我床榻前——多少人触不可及的美梦,落到头上却只叫我觉得心悸与惶惶,我是失去了记忆,但如今澜远远地守着我,我便能睡得安稳,我就知道无论如何,他一定是我过往岁月里极重要的人,王上说他是随着我来的,或许澜已经在我已然以往的记忆力,伴了我好久好久。
只是我一时想不起,也被拘囿在这宫中,说不得。
翌日清晨,我醒得比平时都要早些,就是眼睛肿得离开,我将眼睛撑开一条狭缝,发现澜已然离开了,可这时候宫娥们鱼贯而入,我觉得惊奇,她们是怎么知道我刚刚转醒的。
我坐起身来揉揉眼睛听他们禀报,听了许久才知道原是中宫娘娘大驾光临,所以她们才忙活开来,围了我一圈,又是挽发髻又是选冠子,我挑了支白玉制的木槿花簪子插上,掌事嬷嬷见此倒是一合掌,笑得开心,说是扮得素雅点不会引得娘娘不悦,不过她不知道,我单单是觉得这簪子好看罢了。
被一群人簇着进了主殿,然后又被她们拥着行了繁复的礼节,中宫娘娘是后宫之主,这我是清楚地,我谨记着嬷嬷教的不能直直地瞧她,所以直到她笑着将我扶起来的时候,我才敢怯生生抬起眼来——我听人说她已是约莫三十的年纪,虽然我半分也看不出,只心中暗暗慨叹着不愧是中宫娘娘,衣貌华贵,气质不凡。
“妹妹果然生得副倾城相貌。”她莞尔一笑,先开口说着,“那些传谣的人真是应当好好罚一罚。”
我不知道回什么,只得连连点头,小声问出一句传了什么谣言。
“自然是高贵妃那个狐媚胚子,差人四处讲妹妹貌丑无比,王上也竟信了那鬼话,想来妹妹前些日子也没少吃了她的气。”
高贵妃,好像就是那个被澜吓得花容失色的那位,那样子实在滑稽得很,我想到这儿,没忍住笑出了声。
中宫娘娘见我这样子,略有不解,但还是抚了抚自己冠上一支璨金步摇的流苏,对我讲:“妹妹如今正值盛宠,难免也会遭人妒忌陷害,既然有意依附于本宫,那以后本宫自然将护着妹妹,也盼着你我姐妹同心,早日将王上那心思稳固住才是。”
我听得一愣一愣,后面的宫娥们倒是先跪下了,我便也呆呆地跟着跪下,依附……我从未说过。
可当她满脸堆笑,将我扶起来的时候,我才瞧见她方才抚的那支步摇甚是熟悉——当时王上独独赠与了我一支,旁人好不歆羡,可我不喜欢这种华贵的玩意儿,戴着头好似千斤重,于是把它赐给了澜,叫他卖了去还钱来赎回自己的另一把佩刀。
原是如此……
后来娘娘同我讲的那些我几乎都听不进去,她问我王上出征之前是否行过敦伦之事,我不知道敦伦是什么,也无心去问,只得失神地连连点头,她一听喜笑颜开,差人开了许多剂药来,叫我好生服下。
“娘娘,奴婢这就去给您煎药?”
嬷嬷也笑得开心极了,这更衬得只有我一个人黯然神伤,就是不知道澜是否和她们一样高兴。
“娘娘?”她见我不答复,又小心翼翼唤了我一声,我摆摆手让她去煎便是,等她走了几步我才如梦初醒一样把她叫住。
“把澜叫过来。”
一看见澜我鼻子便酸酸的,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失落还是生气,但还是强作气势轻哼了一声,问他:“你就如此希望我承宠么……一切都给我安排得如此妥帖。”
“方才中宫娘娘来过了,你可高兴?”
澜被我这一质问,微微一怔,然后行礼道:“是卑职没有告知主子擅作主张,自愿去慎刑司领罚。”
“你可高兴?”我又问,好像只会讲这一句话似的,只不过这一问,声音开始有些发颤。
“主子何出此言。”澜沉声,“卑职盼着主子好,自然是高兴的。”
“好,很好。”我这时不知怎的冒出个直击得我两眼发昏的可怖念头来,于是又问道:
“你是盼着我好,还是盼着自己好?”
澜这时候突然抬眼看向我,紧咬着牙关,面颊都在发颤,我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被冲昏了脑袋,对澜讲了不该讲的重话。
澜翕动着嘴唇,想要开口朝我说什么但还是噤了声。
这时候煎好药的嬷嬷捧着汤碗进来,瞧见我与澜这幅模样顿住了脚步不敢上前,瞧我一眼又瞧澜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感觉头还是昏昏的,直接从嬷嬷手里接过汤碗,结果被烫得脱了手,我闭上眼睛捏着耳垂,但并没有感觉到被滚烫汤药泼在衣袍上的灼热感,我睁开眼睛一看,是澜捉住了那腕,手被烫得发红,那道疤也更显得狰狞。
我找了个由头将嬷嬷支出去,然后手忙脚乱把澜扶起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不……我……是我说错了话。”
澜不做声,从他的神色上瞧不出来半分痛楚。
我希望你高兴,只是不想你为此高兴。可我不能说。
昨夜我因为他一句要护我周全满心欢喜了一晚上,可他也承诺的是护我周全,他也确实是如此做的。
反观我自己,在做什么,自始至终患得患失,心里有鬼的分明只有我一个。而我还将这炽热翻涌的情意铸成一柄不长眼的利刃,直直刺到澜的心口去。
澜只是淡淡说着,主子不必道歉,但是我瞧他退出去的背影,分明是失了魂魄。
我在主殿里,也是失魂落魄,心揪紧得厉害,呆坐了半晌,眼前还是方才澜那副不可置信的表情,我一定是伤了他。
该死,我暗暗骂了自己一句,想要擂一下桌子结果手腕刻在了硬邦邦的檀木上,险些痛得流了泪。我捧着自己的手腕,明知如此有失分寸,但还是朝澜的住处走着,一遍遍在心里想着该如何同他言说。
可我推开屋门的时候,屋内空无一人,只余下一片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