岔路（一）

这是兵荒马乱的一个傍晚。

山顶清净，山风却凉如江水。被柏倾拥着时我还不觉得有多冷，等到分开却禁不住一个哆嗦。浩渺斜阳在城市天际线上不过昙花一现，很快天色便丝丝缕缕地暗了下来。山中百虫乍动，翻涌起令人不安的寒凉。

“我可能得……” 我局促地开口，被晚风中的沙尘吹得眯起眼，“得走了。我爸妈可能快到家了。”

柏倾见状并不多说什么，只是紧紧揽着我沿原路下山。我们走得很急，就着最后一点天光踏尽了最后几级石阶，在婆娑树影中望到公园尽头一线街灯的橙色微光。

我近乎是如释重负地舒一口气，侧过脸很快地偷看了柏倾一眼，却见他正一错不错地盯着我，顿时感到些尴尬的羞窘。

“我送你回家吧。” 他牵起我的手，拇指不经意地揉搓着我的指节，使我顿时从后心感到一阵麻痒，心头泛上一点说不出的微妙颤动。

“不用，没事的。” 我条件反射地拒绝了，并垂着头点开手机——就在一刻钟前，家庭群里发了新的住院单记录。

“你跟你家人说了你今天出院嘛？”

我一愣，瞬间慌了神，后背几乎渗出冷汗——

完蛋。完蛋完蛋完蛋。如果这时候突然回家的话，妈妈肯定要大惊小怪地围着我转，爸爸会和他的手机一起陷在沙发里，沉着脸劈头骂我。两个人不知道会就这个问题大做文章多久，而理亏的自己根本无法反驳，好端端的晚上就这么在沉郁的家庭氛围中溜走了……

柏倾似乎看出我神色中的慌乱，轻轻捏了捏我的指尖，拉着我往昏沉的夜色中走：“别担心，毛豆豆。你现在说一声，他们不会怪你的。回家坐几号线？”

我沉沉喘了口气，迟疑着说：“十……或者九号线。我得往西四环去，别送我了，你赶紧回医院吧，天都要黑了。”

不远处的湖心塔上亮起一圈稀薄的灯晕，被傍晚烟青色的风絮絮一吹，有种飘渺的不真实感。

柏倾回头看了我一眼，松开手将我整个人揽入臂弯中。

“医院在三环，忘了？我陪你坐到军博。” 他冰凉的手紧紧搂着我，为我挡了挡身侧的湖风，单薄的心跳印在我的后心上，像一支无声的小步舞曲。

我低着头，那种感受实在无法准确形容。

可能是千万朵春花从胸膈膜破出，顺着上下腔静脉和无数毛细血管噼里啪啦一路炸开；可能是心灵版图边缘的雪原上忽而燃起直抵苍穹的篝火；可能上一秒眼中的乌云在这一刻散成了万千白鸽，所有当下解不开的结和化不尽的愁都被捻作微尘。一切都毫无道理，又格外顺理成章，只因为那个人在自己身侧，也只能因为是那个人在自己身侧。

大概所有俗世中的小孩都愿意相信，至少有一拍诞生于窦房结的错乱心跳应当归因为爱情。

我压下方才心底的那一点慌张和懊悔，笨拙地掏出手机给爸爸发了条微信，不动声色地靠得离柏倾近了一些，手机屏幕光在昏暗夜色中如萤火微芒。

湖灯穿过树梢，将一长一短两道伶仃细影印在青石砖上。在无边波浪和脚步声中，他悄悄收了收揽在我肩头的手，另一手抬起在我额前比划了两下，低声说：“怎么之前没发现，你长这么高了。”

我忍不住笑了，作势去撞他的胸口：“那你也加油，省的我毕业晚会为了你去买平底舞鞋。”

那一刻，望着湖边夜色中葱茏的树影与幽光，我生出一点新的期待——等到这个世界痊愈的时候，等到一切都好起来的时候，等到我们能在阳光下坦然相见的时候，大概有很多很多事情值得我们放声欢笑与起舞吧。

晚班地铁驶过九号线的换乘站，车厢内回荡起空洞的报站声。

柏倾松开牵着我的手，在无人注意的车门角落里摘下口罩，两片冰凉的唇瓣轻轻碰了碰我的眉心，随即弯腰为我拉上外衣的拉链。他俯身在我耳边小声说：“下次见，毛豆豆。到家记得发个消息，夜里睡个好觉。”

我脸上一热，揪着被拽到下巴颏的拉锁转过身去，见他像只翩跹的水鹭鸟那样跨出车厢，在站台上朝我狡黠地眨了眨眼。

一个牵着小孩的母亲携她的一大家子神色匆匆地挤上地铁，挤得我踉跄着退了两步。很快车门关闭，我只能踮着脚尖错错位置，隔着车窗朝柏倾拼命挥手。不多时列车发动，视野中便只剩黑暗的车窗中埋在衣领里满眼不舍的自己。

柏倾柏倾柏倾……我靠在座椅旁的透明挡板上翻来覆去地回想着下午发生的一切，脸上忽冷忽热，心跳忽快忽慢，险些错过到站播报。

经年痴梦一夕成真，总有种悬于云端的不真实感。

我已经开始想念我名正言顺的男朋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