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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五)

红院墙

拐过几架石桥,路过几座林庙,我在一座葱翠矮山下与柏倾双双站定。

“你确定要爬到顶?”

“来都来了,” 柏倾甩了甩胳膊,偏头看我一眼,“不过你要是累了我们可以再歇一会。”

我欲言又止地抿了抿嘴,却没开口。算了,他要是又犯虚……大不了走两步歇两步吧。

此时已近傍晚,夕阳半掩眉目地攀上半空,晚风渐渐凉了起来。我在柏倾身后悄悄点开手机,家庭群里还没有分享新的住院单打卡,爸妈应该都还没到家。

我们在半山腰处忽遇一汪清潭——上游淌着湍急的小瀑布,一旁立了个看不清字的碑,倒也算清雅。柏倾摆摆手,停下脚步靠在碑上休息。

“你看什么?” 我见他似乎瞥向我,开口道。

“看你……旁边那棵树。” 他忙着倒气儿,却不忘笑我,“想什么呢?”

我默念不能跟病人计较,嘬了一口山下小卖部买的北冰洋汽水:“树有什么好看的。”

“树当然好看了,” 他换了只手撑着石碑,正色起来的表情有点唬人,“我看它如何抽枝发芽,看它脚下的土地落了多少风霜,看它的树冠上停着几只鸟儿,我甚至能给它写一首赞美诗。”

“那你现在写一首,大诗人。” 我坏笑着转了转吸管,玻璃瓶里的冰块发出令人心满意足的清响。

柏倾推开石碑起身,神情闪过一丝不自然:“上去再说。”

矮山的石阶凿刻得并不很均匀,拖慢了柏倾的速度。不过我们并不着急,仍然走走停停地一路向上,衣袖裤脚纷纷染上松香与薄雾。言笑行走间,我与他仿佛变成了林间的一对鸟或者两片叶,像最初的生命那样与自然密不可分了。

然而在攀上山顶的那一刻,一切浮于现实的梦幻都被一种更加肃穆的超越式的印象所淹没——万丈霞光自旷远的天际如雨般洒下,灌注了脚下千里金城,流尽了四野长山远水,顺着笔直的城市中轴线将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涤荡在金红的夕阳海中。

我迎风扶着汉白玉栏杆久久伫立着,脚下是托乘了一座古城旧梦的故宫琉璃瓦,身侧是托乘了自己儿时旧梦的故交心上人,一时心绪激荡,槁苏暍醒,只闻心中钟鼓长鸣,灵魂的视野开阔起来。

“真美啊……”

柏倾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拢了拢虚扶在我肩头的那只手,将我揽得几乎半边身子挨着他。

我不敢回头,也不再多说什么,只盯着远方似火夕阳,辣得几乎要流下泪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开口:“我从刚才在湖边就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假如命运只有两种选择,浪漫的悲剧和凄然的喜剧……你愿意选哪个?”

我没想到他会提到这个,斟酌片刻道:“我不会选。”

我不习惯“命运”这个词,但这并不代表我厌恶际遇,怀疑未来。我只是不希望人们将人生的选择和自然规律的因果归结为无力阻挡的定数。能够接纳现实,心怀热望地生活下去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已是不可企及,试图搞清楚那些虚无缥缈的定义在我看来并没有什么现实意义——

过去发生了的就是发生了,现在一切渴望的心情不会轻易改变,未来是一条没有尽头的直线。

唯有当下,唯有自我永恒。

极远的天边鎏金辉映,我看着那些偶尔掠过的飞鸟和缓慢流淌的层云,想到一些无法被定义为自由还是凄美的事物——住院部楼下的玉兰花,湖边静立的女人,化作泡沫的人鱼,不为任何人停留的时间——在不同的境遇和信念面前,一切道路都有着或喜或悲的不同面貌,柏倾的问题在我这里得不到解答。

我沉吟片刻,谨慎道:“每个人都只能对自己的人生负责。我不会二选一,只会跟随心之所向。”

他没再说话,似乎在认真地思考着什么。

“你说得对。将要直面的……皆为微沫。” [1]

“什么?” 山顶的风有些大,我一时间没听清楚,下意识扭头看他,却不小心撞上他的肩膀,猛地呼吸一滞。

柏倾反应过来,抬起手似乎想碰一碰我的下巴,却堪堪停住了。他没像我以为的那样闷笑一声,或者开个玩笑混过去,而是深吸了口气:“没什么。你刚才在山上不是叫我写诗吗?其实我之前真的写了一首,你要不要听?”

山风岚岚,我几乎没有犹豫便点了点头。于是柏倾在夕阳中为我念了他写的诗。

“我有荒芜的花园

生锈的剑

和干涸的梦”

晚霞卧在城市地平线上,似箭归鸟划过云端。这的确是个很美的傍晚。

“我有疯狂的呓语

青涩的短见

和黑夜的眼”

我在清凉的山风中打了个寒噤,心跳不受控制地快了起来。

“当铁器时代的月光穿过篝火,象牙和海洋;

失梦者将贫瘠的灵魂奉上

你便是他如群星般永不熄灭的渴望 ”

柏倾停了下来,轻轻放下扶着我的那只手。我在多年未曾目睹过的盛大落日中转身,这才发现他的呼吸有多么颤抖。

“沈子英,你猜这是写给谁的?”

料峭春风在我与他之间不断呼啸而过。

我们在天真的儿时分享巧克力蛋糕,珍藏明亮的月夜;在多年重逢后分享转瞬即逝的夕阳,交换人生与灵魂的意见。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又那么奇迹般地浪漫。我想不到此时此刻的自己还能和谁一起并肩站在春风和夕阳里,触及这些心灵深处纵横的暗河。

我抬头注视柏倾微微发暗的双眸,试图看清他所试探着要献祭的那些无法言明却格外真实的东西。其实这再简单不过了,我应该早点明白的。

时间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它那么长,仿佛六年也不足以忘记一个人;它又那么短,仿佛数秒就像度过了一生。

“你……好矫情,” 我扯了扯嘴角,“不过你知道的。我也喜欢你,柏倾。你可以永远对我这么矫情。”

日薄西山,白塔寺的钟声响起,远处山林间惊起一群归巢的雀。我自觉好像用尽了十八年来的所有勇气,再也没办法说更多的话了。

柏倾动了动喉结,一把将我揽入怀里。他的手很凉,胸膛却是温暖的。

我埋头深深呼吸着,心中只有一片茫茫无边的平静的海,感到宛如陷入酣眠般的安稳与宁静。

“毛豆豆,我们在一起吧。” 柏倾微微颤抖着说。

“好不容易才回来,就别再走了。”

他垂下眼,在我的额角印下一个轻而郑重的吻,封印了许多年来的思念辗转,阴差阳错,求而不得和荆天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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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此处柏倾想起了莱蒙托夫的一首诗:

《一只孤独的船》

一只船孤独地航行在海上,

它既不寻求幸福,

也不逃避幸福,

它只是向前航行,

底下是沉静碧蓝的大海,

而头顶是金色的太阳。

将要直面的,

与已成过往的,

较之深埋于它内心的 皆为微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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