岔路（二）

“想什么呢？妈妈跟你说话都听不见。”

我猛地回神，手上的力度大了一些。

“没有啊，发呆呢。” 卧室昏暗的氛围灯完美掩饰了我心虚的表情，“你刚才说什么？”

妈妈半倚在床头，微微抬着手臂以便我按摩。她在肿瘤切除手术中被清扫了患侧腋下将近二十个淋巴结，如果不注意手臂的按摩和淋巴液的引流，可能导致不可逆的淋巴水肿并发症。

“我在说啊，刚才看到李主任发朋友圈，他们好像是要搬家了，大户型呢。”

我眼珠一翻，想起妈妈手术那天清晨在小区电梯里见到的那一幕。

“那他们搬呗，” 我对李主任以及他的小老婆并不很感冒，“正好省的楼上楼下的偶遇了谁都尴尬。”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 妈妈转过头瞪我一眼，“什么叫尴尬？没有那点沾亲带故的邻里关系，人家能那么爽快大年初五就让咱们住上院？这是人情社会，求人办事就得拉得下脸。”

我挑了挑眉，继续沿着从手腕到肩膀的方向给她揉着胳膊。

卧室落地窗前挂着一层厚重的蓝色丝绒窗帘，屏蔽了窗外的夜色与凛风。加湿器在角落无声地喷出湿润水雾，在昏黄的氛围灯中将身体乳的芬芳扩散到每一个角落。

几乎在每个爸爸出差的晚上，我都会去卧室陪妈妈坐上一个小时，给她揉揉胳膊，陪她说说话，以免她独自陷在温暖的丝绸中与那些永不服帖的思绪缠裹相斗。

“他那套房子就在咱们小区对面，现在市场价一整套买下来大概要两千五百万不止。” 妈妈啧啧地摇了摇头，笑着同我打趣，“怎么样，心动了么？以后考不考虑当个外科医生？”

我不觉得这有多好笑，只是耸了耸肩，说：“算了吧，我可没这个收红包的脸皮。”

她正要继续教育我两句，手机上响起微信新消息提醒的铃声。我从床头柜上把手机递给她，甩了甩稍微有些酸麻的手腕。

“哎，群里又开始团购了。”

“什么团购？” 我只知道妈妈在住院的时候加了一个乳腺癌病友群，并没注意过她们每天都在聊什么。

“药啊，当然是药啊。” 妈妈顿了顿，往上划了两下，解释道，“爱博新走医院渠道买的话，一周的疗程就要两万多块钱，群里有人能弄来孟加拉产的，才两千多。”

我一惊，有点不知道从何评起。

“还有印度的，要更贵一点，八千多。”

“……国产的走医保之后还，多少？两万多？”

“唉，就妈妈现在用的白蛋白和紫杉醇，按照没降价的时候算，一支药就要一万二。还是那个讲癌症的电影播了之后，叫什么来着？什么什么药神吧——在那之后政府才降价划了医保药。”

我深吸一口气，顿时有种被现实击中的茫然感。人们往往怀疑艺术的真实性，而在真正面对生活时又难以相信它毫不掩饰的荒谬和刀削斧凿般的无情。

“那咱们——”

“别担心。” 妈妈翻了个身，抬起手摸了摸我的后脑勺，“经济上的问题你不用管。妈妈用的药和她们不太一样，贵一点也不是就买不起了，咱们不拼团。”

我抿了抿嘴，点点头。

“你好好学习，健康快乐就好了。” 妈妈笑了，那种我曾在手术准备室见过的淡然光辉又一次在她的脸上浮现，将她的眼角眉梢都映衬得很美。她在我面前总是装得这样慈悲宽怀，不让我看到那些直面命运时歇斯底里的、绝望无助的时刻。

可是我都知道的。

“子英长大了，有些事情你不想说，妈妈也不会问你。但是希望你记得，爸爸妈妈永远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在外面遇到了任何事情，任何委屈都可以来找我们。”

我迎着妈妈那仿佛能将我洞穿的平静目光，不由心中一颤，既触动又紧张。所以她已经知道了……吗？我想起匆忙奔逃回家的那天晚上，在家门后看到的两道疲惫又深挚的目光。

柏倾那时没说错，没有人责难我什么。爸爸只是坐在沙发上双眼通红地看了我一眼，妈妈抱着我无声落了几滴泪，不断地说：“没事就好。” 后来我才知道，如果自己晚两天拿着核酸阴性检测报告回家，可能家门就要被社区居委会封死了。

“这么肉麻干什么，我也爱你们。” 我朝她局促地笑了笑，从床头柜抽屉里掏出两瓶指甲油，“妈你喜欢哪个颜色？我给你涂。”

在家的日子如同点了循环播放的后摇，轻飘飘一晃就过去，连贯又无感，很快就到了春暖花开的五月。

我在汽车后座上调小手机音量，把扬声器贴到耳边，瞟了一眼副驾驶，然后才点开柏倾发来的语音——

“那就四点半，老地方见。我有点想你，数了一上午点滴液了。”

汽车驶过一个减速桩，手机的尖角瞬间磕到我的颧骨上，一阵钝痛传来，热意弥散。我一边揉脸，一边抬头数着灰色天幕上飞过的乌鸦。我渐渐开始想象自己是其中一只，穿越了云层和雾霾，人群和枝桠，落到柏倾身侧，轻轻敲打他的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