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病人

Chapter 1 无物为真

16 无名遗骨

唐景瑜突然问起一件旧事：“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夏沐风挑了挑眉：“嗯？你那个时候病休在家，神经衰弱，喜怒无常。我就更惨了，刚刚想好怎么自杀就被陆局拉过来救火，然后就遇见你了。”唐景瑜点头：“是的，现在想想，我那个时候还真是……”她不好意思地顿了顿，露出一个心虚的笑容，夏沐风难得没有阴阳怪气，甚至可以安安静静地看着她，唐景瑜有点儿受宠若惊，那句没说完的话就这样消散在空气里，夏沐风认真地看着她，本来冷冰冰的双眼终于带上了一点儿明显的愉快神色：“我们是朋友啊，如果是朋友的话，那么无论对方再怎么无理取闹，不可理喻，令人费解，都在我的包容范围内，所以嘛，你的直觉是对的，相当令人安心。既没有像老洛那样拼命把我身上的危险气息无限放大，天天跟我念叨如何遵纪守法；也没有像费边那样极端理性的研究我的危险性，他俩一个想研究，一个想改变，都在通常的契约范围内……”唐景瑜适时地问：“那我呢？”夏沐风笑了笑：“你察觉到我的危险性之后，什么也没做，只是小心翼翼地照顾我，不会对我太过亲密，也并不疏远，你比正常人聪明，这些就可以让我同时把你当成朋友和储备粮了，以普遍理性而论，我不会吃掉朋友，从职业素养来说，我不会对病人见死不救，基于这些考量，你才能活到现在啊……”

唐景瑜不得不承认，夏沐风不阴阳怪气，死气沉沉，满嘴跑火车的时候，逻辑严密，三观也正得没话说。她重新开始审视夏沐风的眼睛，这双曾经带给她无数恐惧的眼睛，现在看来居然有一点类似于艺术品的完美，她突然想起茨威格笔下的托尔斯泰，她一度认为，那种眼神只存在于文学作品中，直到她遇见了夏沐风，被他认认真真地盯了十秒之后，本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她被盯出了一身冷汗，那个眼神里绝对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倒像是某种冷血动物在仔仔细细地观察着它的猎物，盘算着怎么吃掉她。这种眼神后来再也没有出现过，仅此一次。唐景瑜在漫无边际的回忆中强行把自己的意识抽离出来：“谢谢。”夏沐风看了看她：“看来，我的治疗很有效嘛……”接着，他饶有兴趣地问：“你还记得我俩经手的第一件案子吗？”

唐景瑜笑了笑：“当然，那件案子给我带来了三个月的饭钱啊……”夏沐风认真回忆了一下：“你最开始没打算写传记，写的是推理小说吧？”唐景瑜点点头：“对，第一篇是《无名遗骨》。”夏沐风想了想，背出了小说开头：“在多雨雾的英格兰，夏日里舒适的天气十分令人惬意，多年以后，每当我在某个温柔的夏日里喝上一口热气腾腾的咖啡时，都会想起1877年夏天的那桩案子和已故的好友莱恩.哈德逊。这个开头很巧妙啊……”唐景瑜轻轻一笑：“难得你还记得，我告诉你个秘密吧。那桩案子过后，你身子垮了，连着发了六天七夜的烧，夜夜烧到三十九度五，最吓人的一天直接破了四十度大关，我差点儿一语成谶，果然，身体虚弱的人最容易神神叨叨。”夏沐风显然很感兴趣：“哦？那你呢？不幸患上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了？”唐景瑜笑了笑，按住了他的肩膀：“那倒不至于，你在那种情况下想杀了我，除非是阿撒托斯转世，一睁眼就能毁灭全宇宙，否则绝无可能。我大概是母爱泛滥，就差把你当亲儿子了。我见不得你糟蹋自己，就算要矫正什么变态倾向，也犯不着既自残，又嗑药，还研究并且尝试过过电疗吧？”唐景瑜记得，自己发现这一切的时候，心里的震惊，恐惧，还有汹涌而来的同情，就差抱住熟睡的夏沐风大哭一场了。她咬了咬嘴唇，努力的装出一副严厉的样子：“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夏沐风想了想：“嗯……自残是因为我小时候有虐杀小动物的习惯，为了以后能愉快地撸猫，这点儿牺牲是有必要的，嗑药是为了压制PTSD的并发症，电疗是为了从生理层面忘记PTSD的根源，效果相当好。虽然确实有点儿莽撞，但对当时的我来说，只要管用就行。还有……对不起。”唐景瑜本来准备好了一堆数落夏沐风的话，结果没想到平日里阴阳怪气成常态的他突然这么实诚，酝酿好的情绪瞬间灰飞烟灭，她脸上的表情相当复杂，有气无力地说“你那个时候才十七啊，你就不怕……”

夏沐风垂下眼皮，认真地看着她：“唐医生，你不会连最基本的自信都没有吧？连你都相信我不会堕落成大庭叶藏，那我也没有必要急功近利地把自己玩儿死，这就是契约，再说了，死于药物过量，多年以后变成一具无名遗骨，之后再被人从野坟地里刨出来可跟我的个人审美大相径庭。”唐景瑜身体微微一颤，大脑当场宕机，她以前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单单先入为主，忽略了夏沐风把她当朋友这一种情况。她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找个地缝钻进去，连夏沐风都知道友情不在通常的契约范围内，而她自己呢？她真正把夏沐风当朋友的时间有多少？他俩认识三年，有一半时间剑拔弩张，互相看对方不顺眼，另一半时间也不怎么好，如果说他俩有什么默契的话，那一定是磕磕碰碰磕出来的。现在看来，夏沐风真是太有表演天赋了，唐景瑜的大脑终于复工，跑完了漫长的反射弧，彻底绷不住了：“你这……嗯……我……啊……对不起对不起！”夏沐风慢悠悠地说：“你要是再晚点发现，也许真就哄不好我了，你要是再这样明目张胆地浪费我们之间的感情，没准儿哪一天我就不喜欢你了。过命的交情啊，一句对不起就糊弄过去了？我没那么好打发。”唐景瑜无言以对，只好岔开话题：“我错了我错了，那要怎么补偿你呢？”夏沐风想了想：“手。”唐景瑜一愣：“喂你吃饭吗？还是……”夏沐风点点头：“我是会用到你的手没错，只是在正常工作范围内，算不上补偿……如果要补偿的话，那就读书给我听吧。在变成无名遗骨之前，能听见完美的朗读是件很幸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