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记（7）

15.

　　李宁玉一早向马小玲打听了，说是这附近有一家情侣餐厅，开了很多年了，很不错，她和她老公去过很多次。这一次，李宁玉就带着顾晓梦来了这家情侣餐厅，点了情侣套餐，吃了顿安安静静的晚饭。

　　吃完饭后，李宁玉看着时间还早，又带顾晓梦去了维多利亚港，打算吹吹风，消消食，顺便欣赏一下香港的夜景。李宁玉想，这就是她们那辈人为之奋斗的黄金时代，如今，晓梦平安生活在这样一个年代，她也是沐浴过黄金时代圣光的人了，再没有遗憾了。

　　顾晓梦一晚上都在注意李宁玉的情绪，这会看她怔怔盯着满是星的夜空发呆，也盯着她的侧脸发呆。好一会儿，李宁玉回过神，扭头看顾晓梦，笑着问她：“怎么这么看我，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很俗套的话，顾晓梦忽的笑了出来，摇头道：“没有。很久没见你了，想多看看你。”

　　李宁玉把脸凑近，闭上了眼：“那你看吧。”

　　顾晓梦瞧着李宁玉一本正经的模样，脸上笑容更大了。她细细盯着面前这张精致的脸庞，从弯弯的眉毛、紧闭的双眼、精致鼻的子，到小巧的嘴巴，一点一点描摹，一点一点牢牢记在心上。

　　许久，李宁玉睁开眼，往后退了一步，又扭头去看夜空。她抬手抚上心脏，感受着心脏处传来的砰砰直跳的声音，莫名的沉默了一下才说：“记住了吗？”

　　“什么？”顾晓梦一怔。

　　“没什么。”李宁玉应着，想了想，她又说：“晓梦，我也许久没见你了，想好好看看你。”

　　顾晓梦歪头笑了笑，乖乖凑近闭眼：“看吧，看仔细一点。”

　　李宁玉慢慢抬起手，慢慢靠近顾晓梦的眉眼。她停顿了一会，到底没有抚上去，而是握紧拳头，挣扎着将手又放了下来。她细细看着，记着，顾晓梦的眉眼、鼻唇、脖颈，然后低头，是她整个人。很久，李宁玉收回视线，轻声道：“好了，记住了。”

　　顾晓梦乖乖睁眼，歪头看李宁玉：“玉姐，你刚才是问我这个呀。我记住了。”

　　李宁玉没有否认，她将视线投向远方，少顷，她问顾晓梦：“是再待一会还是回去？”

　　顾晓梦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四下看了看。时间虽然有些晚了，但周围依旧有不少年轻人，成群结伴，喜笑颜开。她点头，去牵李宁玉的手：“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好。”

　　李宁玉任顾晓梦牵着，然后回握，与她十指相扣。

　　沉沦这一次吧，就贪心这一次吧，李宁玉想，今夜之后，什么都结束了，但已经足够了；李宁玉又想，这似乎是她第一次正正经经地在街头闲散漫步，从前，她总是很急、很赶，急着赶着，就到了生命的尽头。在这一刻，她忽然想慢一些，再慢一些……反正是那两兄妹要和她谈，她又不急在这一时。

　　李宁玉抬手去看眼腕间的表——时间已经是晚上十点半。她在心里估算了一下时间，走回去需要二十到三十分钟，那就快十一点了。与马家兄妹要谈，算三十分钟吧，也许远不止这些，当然，可能用不了这么久。还有时间，她还能再争取一些时间，再陪陪晓梦。心里一下拿定了主意，李宁玉的步伐瞬间轻快了许多。

　　顾晓梦诧异的看向她，不解道：“玉姐，我怎么觉得你突然变开心了？”

　　李宁玉看顾晓梦一眼，含笑道：“晓梦，有你在身边，我当然开心。怎么，我在你身边，你不开心吗？”

　　顾晓梦笑弯了眼，回她：“当然开心。”

　　说完，两人对视一眼，齐齐笑了。

　　16.

回到Waiting Bar时，时间已经来到了十一点半。路上，李宁玉忽然想起马小玲跟她提过的嘉嘉大厦，便带着顾晓梦去了那里。

　　李宁玉并不知道为什么要去，但就是那样做了。顾晓梦也没有问她，就跟着她走了。其实也没做什么，就在大厦门口待了一会，数了数楼高，又在楼下公园荡了会秋千就回来了。

　　马小虎和马小玲两兄妹在吧台坐着，对李宁玉和顾晓梦的晚归并没有发表任何意见，甚至还笑了笑，很友好的跟她们打了招呼；李铭城也在吧台坐着，表现的就没有那么友好了，起码看起来是这样——他先是蹭一下站起来，都没看清他的动作，人就已经来到了李宁玉跟前，话张口就来，说她吃饭就吃饭，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人生地不熟的，要是走丢了可怎么办？不知道他会担心吗？要是真走丢了，他怎么跟爸爸妈妈交代？

　　云云。

　　李宁玉静静听着，没有反驳，等李铭城炮语连珠般地说完，她才去看马小虎和马小玲两兄妹，冲他们歉疚一笑，缓缓开口：“哥哥，你吃饭了吗？吃的什么？”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李铭城就又要说她了，可到底顾忌着场合，没再继续说，只嗯嗯了两声算作回应，也没说到底吃了什么。

　　担心妹妹的哥哥，说不出好听的话来，只能借着凶巴巴的面孔关心妹妹的安全，马小玲觉得这一幕搞笑之余又很温馨。她替李铭城回了后一个问题：“李小姐，李先生晚餐和我们兄妹俩一起吃的。”

　　李宁玉朝马小玲略微颔首，算是答谢：“多谢。马小姐，不知可还有休息的地方？”

　　得到马小玲肯定的答复后，李宁玉去看身旁的顾晓梦，问她：“晓梦，你困了吗？先休息一下吧。我与马先生和马小姐还有事情要谈，可能要晚一点。”然后视线移到李铭城身上：“哥哥也一起去休息吧。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李宁玉话里话外的意思，摆明了是不想让李铭城跟顾晓梦听到她和马家兄妹之间的谈话内容。马家兄妹听明白了，顾晓梦也听明白了，倒是一个李铭城，犹犹豫豫地，到底也没能说出什么话来。是以，便由马小玲带着李铭城去了客房，李宁玉带着顾晓梦去了‘她’之前住过的房间。

　　顾晓梦简单洗漱出来后，见李宁玉竟然还在，不由愣了一下：“玉姐，你怎么还没下去？”

　　“想多陪你一会。”李宁玉默了一瞬，又说：“早些睡吧，晚安。”

　　“好，我这就睡。玉姐，你快些去吧，早谈完早结束，我等你回来。”顾晓梦推了推李宁玉，将她推到门口：“回来别忘了喊我。玉姐晚安。”

　　李宁玉沉默着没有回应，最后看顾晓梦一眼，她沉默着开了门。一出门，就看到马小玲等在门外。李宁玉轻轻关了门，以眼神示意马小玲下去再说。马小玲没意见，先走一步。李宁玉随后跟上。

　　俩人沉默着下楼，见到马小虎还坐在刚才的位置没动。李宁玉走到李铭城之前的位置坐下，马小玲回到她的位置坐下。三个非人类，严格意义上的第一次碰面。

　　马小虎笑说：“李上校，终于见面了。”

　　李宁玉回：“是啊，终于又见面了。这一天，不单你等了好久，我也是。”

　　马小虎：“李上校何出此言呢？”

　　李宁玉：“见到你，我想，无论以何种形式，我都将得到解脱。李宁玉并非不识好歹、忘恩负义之辈，我知道，我能走到现在，是你替我承担了因果。你既然做了，我自然承你的情。”

　　“你果然都知道。”马小虎对于李宁玉的话并不感到意外，当年那个能说服他的人，依然没变：“我以为你这些年过得不错，但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李宁玉沉默以对。

　　马小玲先看马小虎，再看李宁玉，听的很迷糊，这俩人打什么哑谜呢。

　　马小虎看着李宁玉问：“今晚见面，顾上尉还是你记忆中的模样吗？或者，她是你想象中的样子吗？”

　　李宁玉缓缓摇头，不是，都不是，黄金时代下长大的顾晓梦，聪明，漂亮，开朗，率成，有孤注一掷的勇气，但也有些胆小，和她记忆中的顾晓梦有一定区别。

　　马小虎：“那你可后悔当年所做的一切？”

　　李宁玉：“不悔。”

　　“不悔就好。”马小虎说：“今晚之后呢，你想好了吗？”

　　李宁玉看了马小玲一眼：“马小姐不是已经替我做出决定了吗？地狱异世是个好去处，比裘庄好。”

　　马小玲原本打定主意只听不说话，这会听李宁玉说这话，她脱口问道：“李宁玉，你到底知不知道地狱异世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不知道。但你既然说了，总归不会是让我享清福的地方。”李宁玉摇了摇头：“马小姐不用担心，我做好准备了，就按照之前说的来办吧。”

　　马小玲看马小虎，以眼神示意他说话。之前提起地狱异世，也只是一时的想法，她后来也说过，过后李宁玉要听从他们的安排，只是具体还没想好罢了。

　　马小虎摆手道：“这个稍后再谈，李上校莫急，我还有话要问你。”

　　李宁玉比了个请的姿势：“请说。”

　　“当年，你明明喝下了孟婆汤……”马小虎斟酌着措辞：“孟婆汤会洗去人过往所有的记忆，还以赤诚懵懂，随后才能入轮回。那你当年是如何逃出来的？”

　　李宁玉听明白了，但她想不明白，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这人为什么还要提起这件事？

　　她细细回想着当年的情节，许久才说：“我死后的许多情况你是知道的，自然也该记得我在奈何桥守了几十年。我在奈何桥等待的那些年，见过无数魂魄喝下孟婆汤后的反应。我大胆的猜测，孟婆汤并不能立时洗去人的所有记忆。我也尝试着去验证了，事实证明，我是对的。”

　　马小玲对这个也很好奇，她也问：“是啊，那你当年为何要逃？又是如何逃的？”

　　李宁玉想了想，是啊，当年究竟是怎么逃的呢？有些记不得了。对，好像是听到了晓梦的声音，一声一声的唤在她玉姐，声声泣血含泪。是本能反应，让她不顾一切地逃了。

　　李宁玉看了一眼楼上的方向，默了一瞬才说：“那时候，晓梦的身体已然油尽灯枯，这一点，马先生应当清楚。我能感觉到她大限已至，所以打算先走一步，在未来等她。但老话常说，计划赶不上变化。晓梦那时候已经要不行了，她最后的心愿是再见我一面，我得去见她，所以我逃了，逃的干脆利索。我猜到等待我的会是什么，我不在乎了，因为我也想再见她一面，切切实实的感受她的存在，而不是需要借助外力才能做到。”

　　李宁玉提的是去望乡台回望生前之事这件事，马小玲听的分明，她好奇，忍不住问李宁玉：“顾晓梦对你就真的那么重要吗？重要到不惜舍弃将来。”

　　李宁玉看了马小玲一眼，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但她的眼神却已经告诉了马小玲，是的，没错，顾晓梦有那么重要。

　　但其实，重要与否，每个人心中的答案无非就那两种——重要或者不重要。很多人和事，却并非只用这两个绝对的答案可以概括。不过因人而异罢了。

　　“我回答了你的问题，那么现在该你回答我的问题了。”李宁玉说：“不是都说神明爱众生吗？我李宁玉曾经也是人，难道就不是这众生的一员吗？为什么不能偏爱我一些，而是要让我永远在失去。地藏王大人，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李宁玉直直盯着马小虎，声音平静中透着一股子执着劲，却又不像在质问，反而给人一种突然想起来，便随意问出一个简单问题的感觉。

　　马小虎一时答不出来，是啊，都说神明爱众生，怎么就让李宁玉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呢？

　　他沉默着，李宁玉也沉默着。倒是马小玲忽然说话了：“神明何其之多，未必所有神明都爱世人吧？就像不是世人都信奉神明一般。一个相互的过程罢了。”

　　李宁玉闻言笑笑：“马小姐说的对，人类不信奉神明，神明自然不庇佑人类。马小姐，你信奉神明吗？”

　　“曾经吧。”马小玲说：“信不信的，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你呢，你信奉神明吗？”

　　李宁玉这下笑出声了，轻声道：“神明便在眼前，我自然是信奉的。所以，地藏王大人，能否再满足我最后一个微不足道的愿望？”

　　马小虎看着楼上，沉默良久，最后点头。当然能答应，毕竟这结局是一早料定了的。

　　马小虎去看马小玲：“小玲，我还有些话要同李上校谈。你先回去休息吧。”

　　马小玲问：“我不能听的？”

　　马小虎点头，马小玲便不问了。等她一走，李宁玉直白道：“你想说什么？”

　　“你的去向。”马小虎说：“你呢，你微不足道的愿望是什么？”

　　“我想留下来，再陪陪晓梦。”李宁玉说，声音带了些颤意：“我答应晓梦会回去的，我不能再失信于她。其他的，都听你们的安排，我没有意见。”

　　马小虎笑了笑，不带犹豫的同意：“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