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执念篇（5）

进屋后，我随手关上了卧室的门，这才开始找她留给我的东西。其实不难找，左右不过两个床头柜，左边没有，就是在右边。一分钟后，我便成功的找到了她留给我的东西。

　　我将抽屉拉开大半，让它斜斜的垂在那里。

　　抽屉里放着一封信，看起来不厚，上面写着「李寧玉親啟」五个字。我愣了一下，伸出去的手就停在了那里。她竟然还给玉姐写了信，看来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她一早安排好的。我叹了口气，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此刻的心情。随后，我将那封信拿起来，放到了桌面上。信下面是一个带锁的笔记本，旁边放着一支钢笔。笔记本很新，看起来没多少年头了。而且，没有什么痕迹，不像是经常会拿出来写些什么或者翻看的样子。笔记本没有锁上，我很轻易的就打开了。

　　我将笔记本拿起来，随意翻看了一下，发现上面的内容并不多，有些写的字倒是多一些，有些很少，甚至也有只言片语的。看起来倒像是随心情写的。我相信她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我将她写给玉姐的那封信放回抽屉里，这才走到梳妆镜前的椅子上坐下，开始认真翻阅她写给我的内容。

　　没有具体的时间。

　　「过去十几年，我时常会想，该不该让你知道我的存在。我又想，如果换做玉姐，她会怎么做？但大概，因为我永远也成为不了玉姐那样的人，所以一直没想好该怎么做。直到你三岁时，我无意间闯入了你的梦境。我万万没有想到，即使没有我的存在，你依然会心心念念的梦到玉姐。只是，为什么会是那些呢？」

　　「我得告诉你，我不是一个人，我没有身体，也没有完整的灵魂，我只是一缕存在你身体里的执念，一缕被封印在你体内的执念。」

　　「人终其一生，不过都是在等。我也不能例外。我在等，等一个开始，也等一个结束。等到了，我也就不复存在了。」

　　「从现在回看过去，我的一生无疑是失败的。」

　　「你还年轻，我却已经老了。可我很开心，因为能借你的眼睛去看这个由我们一手挣下来的美好新世界。你要知道，不是谁都有这个机会的。」

　　「你想知道关于玉姐的事情吗？我可以告诉你。不过，要让我想想该怎么跟你说。」

　　笔记本上记录的大多是她的一些想法，内容杂乱，有些我看的明白，有些却不甚明白。

　　我继续往下看。

　　我注意到，这一页纸上似有泪痕。我想，她在写这上面的内容时，应该有过很长的一段回忆，而就是那些回忆，让她落了泪。

　　「我第一次见玉姐，是在那艘密要命的码船上。她给我一种很特别的感觉，跟我前二十几年的生命里见到的绝大部分人都不一样，但我又形容不了那种感觉。大概，那是我后来爱上她的原因吧。

　　算了，那是我跟玉姐之间的事，不想跟你说了。反正，你还那样年轻，肯定能见到玉姐的。见到她后，你们之间会有新的故事。」

　　我沉默了。我想，我是懂她的。

　　每个人，从出生，到死亡，这中间的每一步都需要等，只是时间长短不同罢了。就像，不是每个人的生命里都会出现光，会有救赎。可她们遇见对方，成了对方生命中的光，也救赎了对方。是她让玉姐生命中有了短暂而永远无法抹除的光明；而玉姐，让她学会了正视生命，却又夺走了她最后的生命。

　　那种痛彻心扉的痛，我不知道她是怎样熬过来的？为了心底最后的光明，为了迟早会到来的正义，为了家国四万万同袍吗？大概吧。但看来看去，总会归于原点，为了爱。

　　我吸了吸鼻子，继续往后翻。这一页的内容很长，应是她思考很久之后写下来的。

　　我这样想。

　　「顾晓梦，当你能看到这些话的时候，说明我已经决定放下了。我在逼迫自己放下。因为我发现，原来我的存在真的给玉姐带来了困扰。

　　原来我的存在是困扰。

　　你也许不能明白，可能也会明白。但我想告诉你的是，放下真的很难。世人都说，人要拿的起，才能放的下。可我顾晓梦自问这一生从未真正拿起过什么，又何谈放下？我又能放下什么？

　　我今天见到玉姐了，她还是年轻时候的样子，穿着乱我心的那身旗袍。她在喊我的名字，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过她喊我的名字了。那一瞬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也是那时候，我意识到，原来玉姐真的离开我很多年了。她在往前走，囿于原地走不出来的只有我一个。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大概是从玉姐离开我的那天，从听到她的死讯那天开始的。从那天起，我的心中便无端生出了许多妄念——

　　我会想，若是我们生在和平年代，生在玉姐信仰中的乌托邦里，也许不会发生那一切，玉姐更不会死；

　　我会想，如果死的那个人是我，玉姐又该怎样面对往后漫长的余生。像她那般理智的人，会比我好过吗？我希望她会，我希望她能忘了我。也许用不了几年，她就会将我忘的干干净净。某一天，偶然听到有人提起我的名字，听到别人问起：顾晓梦是怎样一个人？她是不是会愣一下，然后笑着摇头，答不出什么来。你看，她真的忘记我了。我该高兴的，那是我想看到的结果。可一想到她再也不记得我了，我又好难过。

　　人为什么会如此矛盾？

　　没用啊，一切都发生了，玉姐死了，我永远失去她了。不过，我也让那些害死她的人付出了代价。十倍，百倍，千倍。只要能让他们死，我什么都舍得了。

　　爸爸总说我是痴儿，执迷不悟，执迷不悔。可我有什么悟不透，又有什么可悔的？

　　你不用害怕，作为藏在你心底最深处的执念，我不会害你。我只是想你明白，曾经的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对了，我差点干了比那还疯狂的事情。你做梦也想不到，我曾经想过毁了那一切，让所有人都来为玉姐陪葬。可我没有那样做，我已经害死了玉姐，我不能再害了她所热爱的世界。因为，我也真的很想去看看玉姐口中的那个新世界。我期盼，在那里重新见到玉姐。

　　我真的做到了，在你身上，奇迹发生了。」

　　我翻到下一页，上面已经没有内容了，她的留言到此结束了。那写给玉姐的那封信呢，她要亲手交给玉姐吗？还是让我代为转交？

　　她没有留下关于这个的只言片语，我不知道。

　　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我却恍然未觉，只是习惯性抹了一把，然后将笔记本翻到第一页，开始重新看她写下的话。我一遍一遍的看着，不厌其烦。细数下来，她真的没有写多少东西。按照她最开始的那句话，我推测，这些内容是她回忆过往时，在最近才写上去的，是在我健康的生于红旗下，沐浴共和国的荣光里的时间写上去的。也许是为了给我留下些什么。

　　她就这么怕我忘记吗？

　　忘不了的。

　　我都不用闭上眼，就完全可以想象出她那些疯狂时候的样子。嘴角嗜血的笑，猩红的眼眸，一点一点蚕食敌人的生命。直到最后，敌人再无生机，而她也缓缓倒下。

　　同归于尽，也没什么不好。

　　如果真的可以那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