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执念篇（4）

逃避，大概是很多人面对突如其来的，一时无法接受又没办法解决的事情时所做的第一反应，俗称‘鸵鸟心态’。从前，我并不觉得我是这样一个人。可这一刻，我想这样做，也迫切的需要这样做。可我暂时无力做到这些——在看清面前这个人的样貌后，我的脑袋又一次痛了起来，那种痛，让我没法站直身子。而且，有更多的东西，在源源不断涌入我的脑海，不管我接不接受，能不能消化。那架势，似乎在试图挤爆我的脑袋。

　　拍打已然毫无作用，我紧紧抱着头，只想一头栽倒在地，最好能一下晕过去。可是没有，那些记忆还是一个劲的往外冒，直到死亡和面临分别后才停止。

　　那是不属于我的记忆，就是这些记忆，让我知道了很多事情。比如，我究竟是谁；又比如，站在我面前的这个和我长像一模一样的人又是谁。

　　顾晓梦，我们俩都是顾晓梦。

　　这是一件极易区分又极难区分的事情——易在我今年十八岁，而她八十岁，是年龄上的区别；难在我曾经是她，并且我的身体里还藏纳着她的一缕执念，而她，现在控制着我的身体。

　　这也是我最不能理解的地方，既然已经控制了我的身体，又为什么要现身见我？把我永远困在这里不是更好吗？她显然并没有这样做，因为她此刻就站在我面前。也许她曾经有过这样的念头，只是被谁打消了。我知道我不该问，她也许还不会回答我，但我这样问了。

　　“你为什么出现？永远不出现，就把我困在这里，不是你的最优解吗？”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站在原地盯着我看，好一会才说话：“真是个傻孩子。你的问法应该变一下，不是我到你家里来，而是你在我家里。”

　　她在回答我的第一个问题。

　　她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喜怒，脸上的神情也没什么变化，让人辨不出真假。

　　“我不明白。你……”

　　我试图说些什么，可她好像一眼看穿了我心里的想法，直接打断了我接下来的话。

　　“我知道，你有很多的问题想问我。比如，我为什么会出现？是谁让我来的？又使了什么办法让我来的？我来的目的是什么？我还会走吗？你怎样才能离开？我说的对吗？”

　　我愣了愣，点头，她没说错。

　　她笑了笑，是那种很淡的笑，像极了玉姐：“你直接问就好了，我都会告诉你的。”

　　我没有急着说话，而是下了台阶，几步走到了她面前，开始细细打量她。明明是同样一张脸，她看起来却比我成熟稳重很多。我想，是和她后来的经历有关。该怎么说呢，她的脸上写满了故事，她说话时，微笑时，甚至沉默时，那些故事都会跃然纸上，让人情不自禁的被深深的吸引着，更让人欲罢不能。

　　我知道我不该有这样的想法，这对现在的我来说是致命的，但面对她时，这就是我当下最真实的想法。

　　“你为什么出现？”

　　我重复了刚才的问题。

　　她没有回答，反而往旁边迈了一步，看向屋里。她的样子，像在等什么人。但我敢肯定，屋里没有人在。

　　我直接问她：“你在等什么？”

　　她答：“玉姐。”

　　然后便不说话了。

　　她现在的样子，和我梦中出现的那张脸慢慢重合起来。我确定，就是她，那个叫顾晓梦的年轻女孩，那个二十五岁之后便再没怎么笑过和哭过的未亡人。我想，玉姐那时候一定在默默看着我面前这个人的吧——看着她如何一步步手刃仇人，完成复仇；看着她如何度过往后五十五年的漫长岁月；看着她又是如何一步步变成现在这样。

　　那种想死不敢死，想活不能好好活的日子，曾经的顾晓梦是怎样熬过来的？我只不过是照着她的经历走了一遍，便已觉得痛难自抑。而她，却是切切实实的一天一天走过来的。她不该有执念吗？为了那个亲手送她走出裘庄那座人间地狱的人，那个她心心念念的几十年的人，那个她永远也忘不掉的人。

　　她该的！

　　这一刻，我不知道要说什么，我又还能说什么。跟她比起来，我的爱太渺小了。

　　我木然的往旁边挪了两步，看她就那样盯着屋里。

　　很久，也许没有，屋里传来了清晰的脚步声。我看到，她的眼睛一下亮了，那双带着期盼目光的眼睛，像星星，瞬间点亮了整个夜空。

　　我抬头看去，天已经彻底暗下去。

　　屋里的灯亮着，我的心跳莫名快了起来。我和她一样，紧紧盯着屋里的方向，在等待玉姐出现。我不明白她为何不到客厅去等，但我尊重她的选择。

　　“晓梦，过来。”

　　是声音先传出来，然后玉姐才出现的——她穿着我早上同她说的那件带着红梅的旗袍，双手交叠，放于身前。她站在台阶上，屋里透出的灯光印在她身上，让人有些看不清她的面容。

　　我不知道玉姐这一声「晓梦」喊的是我俩中间的哪一个，但我觉得是她，也只能是她。她等了那么多年，不该再继续等下去的。果然，她迈出了急切的步子，不过三五步就走到了玉姐跟前，然后紧紧抱住了玉姐。

　　我站在原地，隔着不远的距离，看着她们相拥。此刻，千言万语似也不能形容我的心情。周围很安静，我听到了玉姐安慰她的声音，玉姐在轻声唤她，晓梦，晓梦，晓梦。就像我在梦里无数次听到的那些呼唤声，声声入耳，满是深情。我也听到了她哭泣的声音。久别重逢，是该哭一哭的。我也该高兴的，为她高兴，也为玉姐高兴。可我的眼泪也不受控制的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一滴接一滴，怎么也擦不干净。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很久，也许并没有。她牵着玉姐的手走到了我面前，脸上恢复了我刚见她时的沉稳模样。恍然间，我以为刚才失声痛哭的人不是她。

　　“介意我带玉姐出去一趟吗？很快回来。”

　　“去哪里？”

　　“去过我漫长人生的最后一个生日。二十五岁时，玉姐答应我，往后每一年的生日都会陪我一起过。”

　　我知道，我在梦里见过，也切身体会过。所以我点了头，回答她：“好。”

　　然后她就带着玉姐上了车。

　　玉姐坐在驾驶位，她坐在副驾驶的位置。车子发动前，她透过打开的车窗冲我喊：“卧室床头柜的抽屉里，我留了东西给你，你去看一看吧。等我回来，我们再谈。”

　　我也朝她喊：“好。顾晓梦，生日快乐。”

　　“谢谢。”

　　今天不是我的生日，而是她的。所以，这场生日宴会是她为自己准备的，在所有她熟悉的人的见证下，过完这个自她二十五岁后过的第一个生日，也是最后一个生日。这一刻我是能理解她的，在她选择出现在我面前时，她就已经决定放下一切了。

　　爱是什么？是世人口中无私的奉献，还是无畏的成全。我想，都有的吧。我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爱是这世上最伟大的情感。

　　车子缓缓驶出了顾公馆的大门，直到彻底在我眼前消失，我才收回视线。又在原地呆站了一会，我才回屋上了楼。踏上每一阶楼梯时，我都在想，顾晓梦会留给我什么？可思来想去，我还是想不到，一如我看不明白玉姐，我也看不明白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