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玄凌难得放下身段，和宫嫔道了不是，诚恳地说，是自己孟浪冒犯了。
嘉嫔勉强应了，告辞之后，便带着绣橘匆匆走了。
许是走得匆忙，心情不畅的缘故，没有捏紧书册，从她拿在手中的那本《山谷词》里飘出一张花笺来。
玄凌没提醒她，待她走后，捡了过来。
——那张花笺被书页压得，已折上了一个角。
还沾上了些许的泥土。
可周玄凌却并不嫌弃，拍去那点儿尘土，细细看来。
正面印着清丽柔美的芙蕖荷叶，还有书卷。
反面则画了一株柳树，写了一首李清照的词。
“淡荡春光寒食天，玉炉沈水袅残烟，梦回山枕隐花钿。
海燕未来人斗草，江梅已过柳生绵，黄昏疏雨湿秋千。”
小女儿的趣味，让周玄凌会心一笑。
太液芙蓉未央柳，当年他和菀菀，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在太液池畔相遇的。
又是三四月，玄凌闲时漫步，经过在太液池畔的桃花林，忽而听见有女子在哼唱宋词。
曲不似曲，调不似调。
黄庭坚的诗词，声律奇峭，自有一种特殊的音律美。
初初入耳的时候，只觉似那黄莺出谷，鸢啼凤鸣，清甜悦耳却又婉转柔和。
再一听去，却又像是潺潺流水，风拂杨柳。
低回轻柔而又妩媚多情。
纵使周玄凌心中已经把纯元皇后的声音，十分美化成十二分。
此刻，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女子的声音，似乎较纯元还要动人不少。
念着宋词，合着情韵，便让人心神俱醉。
再走近细看，美人倚栏，手捧书卷，乌发堆鸦，姿态闲适。
幽韵自生，俗尘尽销。
静日花影之中，温柔妩媚，风流袅娜。
着实惊艳。
此种情思韵致，其余粉黛皆没有的。
这会儿玄凌翻看这雪浪笺，不由轻咦一声，但觉这字迹很是熟悉，逐而拿了随身带着的那张薛涛笺出来比对。
愈看愈喜，心里也愉悦起来。
当日李长去倚梅园，最终找来一个余莺儿。
这个余莺儿是倚梅园宫女长得最好看的一个，手算巧的，折的纸鹤也精致，能把诗笺上的三句话认全，算是识得字的。
玄凌给这宫女封了个更衣，虽然余莺儿颇为伶俐，唱的昆曲也算不错，但是她终归只是个宫女，偶然慰藉应付一下还行。
比起那个写得卫夫人笔法，月夜轻风吹奏萧曲出尘淡泊，蕙质兰心的女子，自然是差得远了。
乾元帝当时便想着：那般女子，当是温柔淡泊之人，许许多多事听过便算了。
想来，是不会主动来寻他的。
周玄凌自是有些怅惘的，心里不太痛快，但谁想“误打误撞”，反而遇见了那女子。
这让玄凌难得有了类似“莫非上天有数，你我注定有缘”的趣味与心动。
而贾琰的气质相貌，也没有让乾元帝失望，千纸鹤的主人，非常符合他的遐想与审美。
芙蓉面，冰雪肌，身姿娉婷，娇艳雅丽兼具。
不用嘉嫔自己出什么力，周玄凌就已经自己脑补完毕了，并且合情合理。
——难为她久在病中，还能有千纸鹤上的恬静安然。
而且，观其今日如此清洁自持，果然是个好的。
今日尚且如此，无怪除夕那晚会惊走了她。
后来，肯定是不敢再去倚梅园，或者打听了什么了。
也不知道有没有吓到她，惹她担心忧虑。
“陛下今儿是遇见什么高兴的事了吧？”李长偷偷问服侍的宫女，然而那宫女也不知道。
不然，皇帝肯定不会无缘无故，在太液池畔找了处景色绝佳的地方，然后命人起个秋千吧。
要知道，派人到哪儿，李长一看就提起精神起来了。
——你道这是什么地方？旁人或许不懂，但李长却是知道的。
芙蓉新柳，这片就是当年纯元皇后初遇皇上，一舞倾城的地方啊。
其实乾元帝也没想太多，只是想着和嘉嫔很有缘分，又见她写了“黄昏疏雨湿秋千”等句子，诗笺上又恰好画有芙蕖柳树，想来这姑娘也是喜欢太液池风致的。
那就给她搭一个秋千好了。
顺便，再看看还能不能遇见她。
………………
下午的时候，周玄凌又召了尤婉仪伴驾。
仪元殿的龙涎香，香雾缭绕。
红袖添香大致就是如此了。
后来，皇帝要召见外臣的时候，尤婉仪才退下。
远远见内侍引着一人转过飞檐朱墙，往这边行来。
长风起，吹得那人衣摆像卷云似的翻滚，半袖青衫，自是风骨无二。
如清风朗月，春日远山，近水含烟，薄雾轻拂初阳淡。
袍服上，绣有一只振翅欲飞的白鹤。
“婉仪，那是参知政事姜副相。”
李长小声地提醒一下。
尤婉仪微笑着，应了一声，再没有什么好奇。
但是当她转过去的时候，尤静娴能清晰地感觉到舌尖那清晰的苦涩。
——姜副相，姜副相，他是谁，她岂能不知道？
昔年落魄侯门，一介庶子，有鸿浩之志，天纵之资，今日总算是得偿所愿了吧？
能被皇帝召入内廷的臣子，可不太多啊。
“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
他以前总是这么说，然后努力地抓住一次次的机会。
今年，他才二十二岁吧，大周朝最年轻的参知政事。
尤静娴其实不怕吃苦，不怕等待，但她却害怕连累沛国公府满门遭难。
所以她自两年前，就和姜焕分开了。
‘若苍天有灵，但请保佑他实现所愿，平平安安过完一世，那些有的没的，真真假假的身世浮尘，就让它们永远埋在过去的岁月里吧。’
‘不要给人拿来攻讦他。’
他是个好官，是个志存高远，愿意为万民做事的好人。
尤婉仪始终希望，百年以后，人们提起这个人的时候，是他的志向、抱负，以及“田赋不均，贫民失业，民苦于兼并”的敢于直言，为民请命，而不是那些所谓的野史秘事，身世之谜。
至于其他，她早已舍下了。
年少的绮念情思，总成一梦，这一生都不可能实现的。
………………
原以为这一世都不可能再见她。
他隐晦地望了尤婉仪的侧脸以及转身的背影一眼。
然后便收回目光，到了皇帝面前，他自然又是那个能为君王分忧，让周玄凌放心的姜副相。
唇角带着暖煦从容的笑，一派清峻萧疏。
………………
作者有话说：皇帝工具人，利益才是真。求评论求评论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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