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佳说过,兹要是他还在一天,这上海就得给他安定一天。
王叔只在家里打了一小会落,问个好就回去了。我送的他到大门口。
王晰龚老板特地嘱咐我,给你们小姐捎的麻糖。我都搁在门房了,你回头记得知会一声。
王叔把我拉到大门的一角说话。
蔡程昱原来您知道马爷在啊。
我偏头,透过玻璃窗,看到门房的小屋里,地下堆了几大包红纸顶着的糖盒子,都拿麻线简洁的捆着。
王晰怎么不知道?
王叔抬手,拍了拍我的头。
王晰伴君如虎,到几时不得小心?
我怔住,点了一点头。
蔡程昱嗯,叔,我记住了。
王晰好孩子。
王叔又拍了一回我的肩膀,紧着浅卡色风衣的襟子,摇晃着走进了风里。
从小到大,我看过的他就总是一个人走的。近几年他越发的见了老,我更看的他是伶仃自由到了极致,像个轻灵幻梦中的水影子。
蔡程昱……
我喜欢打扫家里聚会的客人走后一片狼藉的屋子。
客厅的水晶大灯还开着,地面堆的满都是瓜子壳跟糖果纸,橘子、香蕉的皮。我们小姐已然睡了,我手提着笤帚、簸箕,一点点慢慢的扫地。
全都收拾好之后,有格外的焕然一新之感。
在那边的洗杯子的男人是龚子棋,我习惯上称他为龚欲。
很巧的,我们三个人的名字里,都有个读作“玉”的字。
我们三个,小姐,我,龚欲。
龚欲没比我大多少,最多八九岁,——他跟我姐一边大,是小学同学。但他从前跟马佳一样,喜欢叫我“儿子”。
我讨厌任何我生身父亲之外的人这样叫我,但我当然做不了这个主。我只能应承。虚与委蛇,长袖善舞,这是王叔教会我的本领,更是我姐用实行让我明白的道理。
全上海再没有比我姐更会斡旋交际的人了。只是她性情散淡,只愿意江湖之远的隐居。
上海是法租界,被誉为“东方巴黎”,更是“国际大都会”。小香玉在百乐门歌舞厅工作,对着那些领事馆里来的法兰西、英吉利和俄国高官时,我常觉得她分明像是一位久经沙场的女政客。
龚子棋定好要走的那天下午,两点四十分,我就把他的信给了我姐。
从我们家双子星公寓到火车站,是十二分钟路程,她要是去送他,现在赶的及。
我姐逐字逐句看完了龚欲的信,随手放在她房间的梳妆台上。她按下了胭脂匣子,没有上妆。
赵皖馨走就走了。
她垂下眼帘,嘴唇苍白。
在那一天,我才如此具象的感知到,我姐确乎是已经二十八岁,不那么年轻的了。
但那天晚上她就精心的画了很漂亮的眉毛,还用了新鬻的桂花口脂。整个人透出一股香甜气,闻的我半醉。
只是我心中清楚,她今天的妆,是为着其人已经不在申城的龚欲化的。
不是黄埔军校的龚子棋,而是她的龚欲,只是她的竹马檀郎,只是她精心潜藏在自己名字里面的那一重眷想,去日经年不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