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皇上视角：

朕做了一个梦。

梦里看到了许久不见的菀菀。

她还是少女的模样，目光纯善，气质温良。

一席粉衫，立于芙蓉树之下，眼眸轻轻抬起，显出她的清艳容色，盈盈一笑，满园春色不可与之比拟。

一位举止端庄的贵妇人走近，似是菀菀的额娘。

她与菀菀说着什么，菀菀扭着帕子羞红了脸，朕凑近些想听清楚，眼前一晃，却换了一副场景。

菀菀坐在绣架前，眼角眉梢带着笑，专注地绣着绣架上绷着的大红嫁衣。

突然门外走进一个小丫鬟，端着几盘糕点道：“小姐绣了一个时辰了，吃点东西歇歇吧。”

菀菀娇俏一笑，拿起手边帕子轻拭手心的汗，捻过一块糕点吃了起来。

小丫鬟看着嫁衣上的芙蓉花赞道：“小姐的手真巧，这芙蓉花就跟不小心掉在衣裳上似的。”

菀菀笑嗔道：“阿玛为我移栽了这许多芙蓉树，我自小赏玩，日日得见，若是这样都绣不好，岂非太说不过去了？”

菀菀不是爱梅花吗？芙蓉花，怎么从没听菀菀提起过…

小丫鬟打趣道：“小姐手艺这般巧，今后将军的衣物可不用愁了。”

菀菀面红过耳，佯装恼怒道：“不许胡说。”

可她的神色却出卖了她藏不住的小女儿情态。

将军…将军…

这嫁衣的确不是她那时所穿的婚服。

不待细想，朕便又一脚跌进另一番景象之中。

只见菀菀双目已赤，高声质问着她的阿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阿玛和额娘为女儿定下的婚事女儿不敢有违，可为何却突然改弦易张，许嫁他人？女儿难道就这般轻贱吗？”

其父冷声道：“皇上已遂四阿哥心意，不日便会降旨赐婚于你。至于那个策棱，你日后休要再提。”

他似是觉得语气太过强硬，微微叹气后，缓了神色道：“为父岂会不知你的心意，可德妃娘娘已经透了口风，四阿哥业已求得皇上恩典，为父又有几颗脑袋够去抗旨的？”

说罢，他留下一句：“你好好想想吧”，便离去了。

菀菀双目失神地坐在榻上，泪盈于睫。

一旁的小丫鬟见状不敢动作，老实地站在一侧低着头。

过了许久，久到窗外的日光渐渐暗了下去，菀菀凄然一笑，径直起身走向妆台，取出一把剪子，走到绣架旁，直直地把剪子插进嫁衣里，将那一朵朵精心缝制的合欢花绞得七零八落…

蓦地一晃，眼前景象再度变幻。

菀菀的脸色十分难看，嘴唇几乎称得上毫无血色，挺着孕肚坐在母后身旁的榻上。

母后拉过她的手，语气慈和却隐含告诫：“阿柔，本宫知道你受了委屈，宜修…唉…只是如今你的身子已经这样，乌雅氏和乌拉那拉氏能倚靠的，除了咱们几个，还有谁呢？你明白吗？”

菀菀缓缓绽出一丝笑容，嘴角的弧度冷冽得似天山上的雪莲，全然不复方才所见的娇俏，眼里是无尽的墨色，深得令人捉摸不透：“儿臣明白了。”

而后场景再度转换，菀菀躺在朕的怀里，刚出生的死胎摆放在一旁，宜修站在一旁垂泪。

她气若游丝地叮嘱朕要照顾好宜修后，趁无人注意时，悄悄以口型对宜修道：对不起。

宜修浑身一颤，立刻低下头掩饰她心虚的目光…

场景不再变幻，眼前只剩一片漆黑。

梦中所见的菀菀，是朕不曾见过的她。

她的娇俏和失态，朕从未见过。

朕…好像不了解朕的妻子。

甄嬛视角：

皇上昏迷当晚，我做了个梦，梦里的我不是甄嬛。

我见到了年轻时的太后，“我”恭敬地唤她德妃娘娘，她慈蔼地让“我”唤她姑母，却又在聊天时提醒我不要在四阿哥面前出现。

我在离宫时见到了一个英武的男子，仅是遥遥一望，“我”的心跳声却猛地加快，绯红色染上了我的耳朵。

我瞧见自己一席粉衫，站在芙蓉树下，对着一位衣着华贵的中年贵妇唤“额娘”，而额娘告诉“我”，那位英武的男子是博尔济吉特•策棱，少年将军，英勇非凡。

我绣了一件芙蓉花样的大红嫁衣，镜中的“我”眉眼生春，顾盼神飞，在听到小丫鬟说起少年将军时，又羞又喜，心神向往。

我见到了年轻的皇上，他痴痴的神色，让“我”心生不安，因为那断不是妹夫瞧姐姐的眼神。

我看见了时为侧福晋的宜修，“我”真心地向她道歉，企图得到她的原谅，可她却淡淡地笑着道：“嫡庶有别，姐姐何曾对不住妹妹了？”

我吃出了桃仁和芭蕉味道，“我”也吃出来了，可是“我”依然吃了下去，因为这是“我”欠宜修和弘晖的，况且，“我”也累了…

最后，我在一片漆黑之中听到了一道女声，似昆山玉碎，芙蓉泣露：“甄嬛。”

尽管我从未听过这声音，可我却在转瞬间意识到她是谁。

我在浓重的墨色中屈膝行了一礼：“给皇后娘娘请安。”

她轻轻一笑，似是料到了我会这般反应，而后空灵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你怎的不害怕？”

我亦回以一笑：“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怎会怕这个？”

而后我继续道：“何况真论起来，皇后娘娘于我何止是滴水之恩？”

她这次明显惊讶了：“你猜到了？”

我略略点头，答道：“我本就一直在揣测这一世的机缘缘何而来，文盛大师称乃有一人为我求得，且此人与我羁绊颇深却从未得见。我思前想后，便猜到了几分。”

她不说话了，只微微叹了口气。

我见状继续道：“我可否问一句，为什么？”

她依旧沉默了许久，久到我以为她都离开了的时候，她终于开口道：“你可记得你初承宠时心中所求？”

我怔愣片刻，脑海中闪过槿汐那一句：那就退而求其次，不求一心，但求真心。

突然间，我明白了文盛大师离开时所说的那句“真心应物，不生分别”。

在后宫的阴谋诡计中摸爬滚打了数十年，一次又一次被伤害，一次又一次被背叛，我以为我早就不敢奢求的真心，原来没有消失，只是被我压在心里最隐秘的角落，上锁，尘封，忘却。

自那之后，钮祜禄•甄嬛，狠，而无心。

我想开口说话，喉间却传来一阵嘶哑。

她似是明白我想问什么，主动道：“你无需谢我，也无需觉得对不住我。四…皇上总要明白，无论之前的我是否真心待他，现如今我与他已绝无可能，而…你还在。”

她顿了顿，继续道：“说起来，我还得多谢你，多亏你的计策，我终于可以离了这紫禁城，不必再被困在这四方天地之中。”

“甄嬛，莫要辜负这一世了。”

“珍重。”

梦醒了，我出了一身的汗，后背濡湿一片。

我唤来槿汐服侍我沐浴，而后拿上文盛大师留给我的佛珠去了养心殿。

苏培盛见我来了颇有几分惊喜，因为皇上昏迷了三日，我仅在头一日来过一趟，此后便都是端妃和敬妃她们几人侍疾。

苏培盛忙给我行礼，迎我进去。

进去时温实初正给皇上施完针，敬妃则在一旁守着。

我随口问了几句皇上的情况后，便找了个借口将众人遣散出去，只留我一人在内室守着。

皇上沉沉地睡着，眉头紧锁。

依温实初的说法，皇上身子并无大碍，只是气血郁结，却不知为何一直醒不来。

我想我明白其中缘由，心结罢了。

我拿出那串佛珠，拉过皇上的手，将佛珠套了上去，我虽不知这佛珠的功用，但如今皇上昏迷不醒，也算得上文盛大师所说的“必要时候”吧。

做完这些，我无事可做，便坐在床边仔细端详着他。

不一会儿，困意袭来，我懒得起身，索性倚在一侧眯了一会儿。

睡梦中我恍惚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皇上。

他一边写着“寄予菀菀爱妻…”，一边口里念叨着“菀菀，朕定是想你了”。

他听到苏培盛说我产下了个公主，嘴角的笑意一点都压不住，

四月十七那日，他在陵容的床榻上，皱着眉头道：“今天好似是谁的生日…”

他走进碎玉轩，环顾四周，拿起那根我最爱的玫瑰金簪，默默良久。

他在昏迷中嘟囔道：“嬛嬛…”

他在登凌云峰时，脚下一个趔趄，差点跌下台阶。

他见到陵容举着梅花跳冰嬉时，第一时间想到了与我在倚梅园的初遇。

他在皇后说起纯元刚进王府，也常吟诵“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时，不悦地瞥了皇后一眼，而后略有些歉疚的觑了我一眼。

他在临终前问我：“嬛嬛，你已经很久没有叫过朕四郎了，你再叫一次，好吗？”

……

手心传来一阵动静，我微微惊醒。

甫一睁眼，就见皇上正望着我，眼神里是失而复得的欣喜与深情。

他紧了紧握着我的手，低沉着声音道：“嬛嬛，你可以叫朕…叫我一声四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