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晖洁开始不肯和她同床睡，还处处和她作对，把她的Mon3tr黑猫三番五次从窗台上扔下去，故意和她进行单方面吵架，尽管每次她都被凯尔希的视而不见和平平淡淡的语气气得尾巴乱抽。
凯尔希将她家龙崽子最近的种种奇怪行为与漫长记忆中抚养的上一个孩子对比，最终得出了结论。
陈晖洁到青春期了。
时光一晃过得太快，对不老不死的魔女来说像瞬息之间，仿佛她昨天才从天地一片白雪皑皑中抱回这条被托孤的龙崽子，和放在她身边的赤霄剑。小家伙那时学会走路不久，被抱到温暖的木屋里后就紧紧跟在她身后，好奇的打量着周围花花绿绿的药草和瓶罐，那副想要她抱又不敢主动抱过来的模样着实可爱，现在看来那是刻在东方龙骨子里倔劲儿的提前显现。
陈晖洁小时候粘人，在她炼药的时候也要往她旁边靠，看着那口吐着滚烫热气的大锅出神的同时伸出稚嫩的小手去摸。而母爱一向泛滥的凯尔希从不给予过分的溺爱，信奉的是魔女们主张的伤痛记忆主义，于是她看着小龙被烫得大叫起来，却死死努着嘴，小脸皱成一团始终不发出这个年纪该有的哭喊声，偶尔有一些呜咽发出。她那时只是为这个孩子的坚强所惊讶，不想这也是东方龙性格长成的一种缩影，即便目光锐利如她也没有透视遥远未来的能力。
小龙用泪眼可怜兮兮的看着她，这时凯尔希才把她抱在怀里轻拍着她的背安慰，在她烫伤地方轻吹一口气，让空气中候命的魔法因子使伤口痊愈个七分，然后落下一个轻吻告诉她没事了。陈晖洁被烫伤的地方尽管没有留下疤痕，却仍然在三天内都有轻微的刺痛感，以至于陈晖洁到能识字以前都不敢再靠近药锅五米之内。
这样的事例不胜枚举，不过这方法确实见效显著。或许她是在滥用魔女身份带来的便利，但总归好过泡在蜜罐子里的抚育方法。大多时候也并非她足够薄情，而是她太能假装无情，往往在事后她会含着心疼的去收拾残局，却一次也没把那份爱赤裸裸的流露出来过。
凯尔希对于她来说是一位称不上母亲却又胜似母亲的女性，所以陈晖洁开口会说的第一个词就是“凯尔希”，而不是任何关于母亲的爱称，事实上陈晖洁被她抚养长大的过程中也从未呼唤她为母亲过。
凯尔希并不在意这点，她先前抚育成人的孩子们也没有几个称呼她为母亲，她也不愿把自己置身于母亲这个位置上。
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一次魔女集会上，各方魔女就为魔女与人类建立这种虚无的假亲情是否有违背魔女道德伦理这件事争论不休，她彼时正经受来自那个萨卡兹皇室血统孩子的爱的反噬之痛，资历最长的她也最有发言权，于是她提出她的抚养准则。
——不让孩子称呼她为母亲，不让孩子看见她的爱，然后在将孩子抚养成人时离开，从此形同陌路再不相认。
魔女长生不老，拥有超乎人类认知的强大魔法。而造物主绝对不会仁慈的只给予一个造物无边的力量，他所给予魔女们的阿喀琉斯之踵便是情感，凯尔希深知这个道理，即便她每一次都无可救药的向这份难以违抗的爱露出后踵。
是的。
凯尔希实在不像是她母亲。
她在成长过程中被凯尔希的身影占据了大部分记忆，想起那些午后如同摇篮曲般的溢满爱的低语，睡前那些光怪陆离的睡前故事，与比床铺更柔软也溢着好闻的药草味的怀抱。
年龄的增长教给她的东西胜过凯尔希教给她的东西，因为她发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看凯尔希的方式，从雷雨夜里在她床边轻声安抚的身影到同枕时那恬静的睡颜，药锅与灶台前忙碌的背影到沐浴后削瘦的身形，她想到凯尔希给她的每一个吻与拥抱，那些都是甘之如蜜的毒药，叫年轻的龙无法自拔的在药草与瓶罐间贪婪的呼吸着专属于凯尔希的味道。
漏洞远不止凯尔希那若即若离的暧昧态度，漏洞之一还有，那些有着她所喜爱的武侠小说书柜间，同样有担任起东方龙青春启蒙教育的其他书。
于是她青春期的思念对象无可避免的由凯尔希承担起来，她在梦里看见凯尔希病态白的皮肤与漂亮的身体曲线，平日总解开一粒扣子的白衬衫此刻被解开所有，松松垮垮的顺着她肩膀滑落，露出漂亮的锁骨来。她挂着蛊惑人心的浅笑坐上她的腿，那汪翠绿色湖泊里洒满蜂蜜般甘甜的毒药，她朱唇微启如同念诵魔咒般低语着她的名字。
“陈晖洁。”
她猛然睁开眼坐起身，正迎上那对凑近的翠眸。凯尔希蹙起好看的眉，抬手撩起呆愣的她被汗濡湿的刘海。
“噩梦？但你的脸很红，可能是发烧。”
她说着撩起自己的刘海，再正常不过的凑近与她额头抵额头，带着长辈应有的那种关心，到年轻的龙眼里却变了味。她在这时宕机的大脑才回转过来，随即面红耳赤的推开凯尔希从床上一跃而下冲向洗浴间，一边带着愠气大声叫着。
“我要和你分房睡！”
凯尔希尽管疑惑，但在考虑到青春期这一因素的影响后，还是选择尊重陈晖洁的选择。同时以如海般的广阔包容她的找茬，只在每日的剑术训练上对她加以强制要求，她但凡敢进行这方面的违抗，凯尔希就会用行动告诉她魔女为什么被人类忌惮。
她的格斗老师叫塞雷娅，是凯尔希为她从西边请来的一位瓦伊凡，在种族上她们是远亲。这位老师在格斗方面指导的很出色，剑术也能略指一二，同时也很乐意为她解答她所能及的任何问题。
陈晖洁羞于对自己的幻想对象兼监护人启齿，于是向瓦伊凡老师在夕阳下询问这些有失伦理的糟糕感情，不巧的是瓦伊凡们多数不在乎道德伦理，塞雷娅是个经验兼理论复合主义者，于是给出她衷心的建议。
“你对凯尔希女士的感情是出于青春期的悸动与恋母情结的重合还是真正意义上的爱，我想你可以让时间告诉你答案。同时我以亲身经历告诫你，千万不要错过你的爱。”
“不，我在想...如果是你说的爱，她可是我的、我不想这么说，监护人。”
“不必担心这点，实际上，无论哪一个国家并没有明确条约规定近亲不允许相爱。”
塞雷娅和她看夕阳西沉，瓦伊凡低沉有力的声音在无形之中成为了她奠定信心的坚实后盾。
“更何况你们没有血缘关系。”
“你说得对。”
陈晖洁看着地平线最后流逝的光芒失神好一会儿，而后再一次认真的肯定她。
“你说得对。”
于是在很多很多次的训练后谈话中，一大一小两条东西方的龙拉近了距离，塞雷娅对凯尔希的了解比她多得多，于是那些她难以向凯尔希开口的话就通通和塞雷娅探讨。
她也曾问过塞雷娅，为什么凯尔希不怎么使用她的法术，在家里大多事她都选择亲力亲为，和她在书籍上看到的魔女不大一样。
“因为凯尔希女士被她的法术伤害过。力量是一把双刃剑，她一定多次这样告诫过你。”
是的。她的确经常这样教导她，凯尔希不希望她过于追求力量，也不希望她太弱小。在陈晖洁疑惑的目光中，塞雷娅缓慢的用一种让人疼痛难忍的语气讲述一个关于魔女的故事。魔女用她的力量帮助她的挚爱登基执杖，那恐怖的力量让整个泰拉为之震撼。但泰拉人类就是这样的生物，他们忌惮一切非人力量并渴望将其抹除，再从尸体上获取非人力量的残留并用之于战争。
“你知道最后怎么了吗？”
“请接着说...”
“魔女最终招来众诛，她的挚爱在她怀里陨落。”
塞雷娅轻声说。
“你没有见过魔女真正的力量吧？...即便是如今的卡兹戴尔，也没有人再敢提起那个名字。”
她相信塞雷娅的话，同样相信她的教诲——身为龙，那就要有强大的力量来保护自己心爱的一切。尽管凯尔希身为魔女可能不需要她的保护，但她每次看见从楼上走下的凯尔希那瘦弱的身躯，还是无可避免的滋生出从武侠小说里学到的保护欲来。于是她愈加刻苦的精进她的赤霄剑法，凯尔希因此欣慰，在某天她大汗淋漓走进来时亲自替她擦拭汗，然后看着再度面红耳赤的她落荒而逃。
而这种害羞在塞雷娅的开导下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她渐渐的能接受凯尔希无意识的亲近，也学会了把那些感情藏起来，继而小心试探她的监护人。
当她能做到主动提出要帮凯尔希吹头发，而在抚摸那柔软的发丝和耳朵时手也不抖神色平静，塞雷娅宣布，她的青春期结束了。
东方龙在一天天长大，期间塞雷娅带着她们之间关于东方龙爱情的秘密离去，她那时才明白凯尔希一月十次穿上魔女行装坐上扫帚飞去是在帮塞雷娅找回她挚爱的情报，为此她对于凯尔希的强大有了新的认知。
而所有人都会无可厚非的向爱慕之人靠拢，在褪去青涩和稚嫩的过程中她继承了凯尔希的冷静和沉稳以及律己，她骨子里那股遗传下来的倔强和执着也逐渐牢固，越发英气的东方龙已不再是那条小龙崽，而时间依旧没有在凯尔希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成年的东方龙亲吻她的手背，那双赤眸底压抑着无名的火焰，她早已察觉那双炽热过头的眸，却仍然向她的试探让步。
直到那天夜晚陈晖洁有意扶上她的腰，故作无辜的偷瞟她的反应，她才从那些纵容里醒悟过来她正在和谁玩这个心口不一的追逐游戏。她错愕的看着那张已朝夕相伴十余载的面庞，没来由的从心底滋生起一种难言的畏惧。
是时候了。
凯尔希想。是时候放鸟儿回巢了。
凯尔希提出要带她出去。
她从有记忆时开始，就一直生活在这片森林里，从未走出过这片森林。凯尔希也从没有要带她出去的意思，往往是她看着凯尔希披上黑袍戴上黑色阔檐帽，跨上扫帚飞向天边。
她看见凯尔希为她收拾行装，她感到不安。
“...你要赶我走了吗？”
“鸟总是要高飞的。”
凯尔希没有停下手中为她收拾行李的速度。尽管在先前凯尔希无数次为她讲述她在万里之外的亲眷中窥见这个未来，她却还没有做好准备接受的意思。
于是她为自己做着无用的争取。
“我成年了，可以为你跑腿、炼药，或是别的什么。我能做很多事，我的身体足够强壮。”
“这里不是你的归途。”
“但你是我的...家人。”
“我们的血脉不曾共鸣。”
凯尔希冷淡而平静的说着，她不明白凯尔希为什么能这样薄情，同时又想起塞雷娅曾告诉她的那些，那句‘凯尔希女士其实很爱你’在她脑子里不停的打转。
“我甚至没有见过那些亲人的记忆，你要就这样让我回去吗？”
“我受托抚养你长大，我向来言而有信。”
“但我是那样——”
她停顿了片刻，最后出口的话却已经没有勇气而失去了原型。
“.——喜欢着，你...的头发。”
“我知道，你一直都喜欢在帮我吹头发时摸上一会，就连在我刚抱你回来的时候，你也抓着我的发尾和耳朵不肯松手。”
凯尔希收拾好了她的行囊，那对漂亮的翠眸看着她。
“你不是一直想体验一下坐着扫帚飞的感觉吗？”
“不...”
陈晖洁接过行囊，低垂着眸轻声说，似在恳求又带着她独有的强硬。
“走路送我。”
凯尔希一袭黑袍，戴着魔女那宽大的帽子。凯尔希在前面引路，她在后面无言的跟随，视线始终看向那个削瘦的背影，并将这最后的温存刻入眼底。
她从没有发现，这座木屋到外面的世界所相隔的路程竟然这么短，凯尔希在那条通向光亮的小路前驻足，她知道，凯尔希送她就到这里了。
她看着那抹光亮，又转头看凯尔希。
凯尔希叹口气，在她面前抬手用法术斩断她垂在耳边的那缕过长的发丝一半，随后将那束雪白的发丝塞入小布袋中，俯首低语几声魔咒，将布袋交到陈晖洁手中。
“去吧，陈晖洁，不要为任何事物束缚脚步。”
“凯尔希。”
“答应我。”
凯尔希的指腹抚过她开始泛红的眼眶。
“不要让我看到你的软弱，我抚育的你应无比坚强。答应我，陈晖洁，不要回头。”
“...我答应你。”
她吸了吸鼻子，把那些酸涩感强硬的压下去，她不会让凯尔希失望。随即她又悲哀的再度看向凯尔希，终于有勇气提出最后一个略有逾界的请求。
“请最后再给我一个吻吧。”
凯尔希楞神片刻，随即垂首在她额上、在她心上，落下一个浅浅的吻。
她最后将凯尔希不老的容颜刻入眼底，向崭新的世界迈开步伐。她和凯尔希如出一辙的言而有信，让风带走她眼角的晶莹，始终坚定的一步步向前走去，直到踏出森林的边界，迎接她的是一片辽阔无垠的白色世界。
于是她想起塞雷娅离去前以过来人的经验对她说的那些话——永远不要错过你的挚爱，因为你们可能没有机会再见。
她想起凯尔希的一颦一笑，想起那微凉的体温与吐息，想起那些凯尔希陪伴她度过的日日夜夜，凯尔希实在不像是一位母亲，她像伴侣，已经成为她生命中不可分割的那一部分了。
她在森林与雪地的交界处犹豫许久，直到眼前出现一位佩洛女性向她搭话。
“您好，小姐！这天气太冷啦，您在这儿站着做什么呀，我以前没在这见过您，您从哪儿来的呀。”
“...您好，我一直住在这片森林的木屋里，今天是第一次出来。”
“您大概是太冷啦！到我家去坐一会吧，小姐，您都开始说胡话啦！这附近，根本就没有森林呀！”
听到这里她猛然回头，她愣在了原地。
她的身后是白茫茫一片。
时间一晃就是七年。
“Mon3tr。”
已经不在因为顾忌那条小龙的畏惧，黑猫在她离去的那天终于变回原型，此刻顺从的低吼着回应主人的呼唤。
“有东西触发了结界。”
巨型龙形生物发出兴奋的吼叫，亮出四支太久没有使用的锋利臂膀，向森林边界呼啸而去，带起一片灰尘与落叶。
凯尔希继续埋首于魔女间传递的信函之中，丽兹的信中写是她与闪灵对新的治疗魔药的开发，并诚恳邀请她前往她们的领域拜访。锡兰的信件询问她菲林的饲养方法，这位有些稚嫩的魔女捡到一只爪牙锋利却乖巧的菲林孩子，希望请她在某个午后到她那里去喝上一杯下午茶。而奥利维亚给她的信一如既往报着塞雷娅与伊芙利特的平安，她们那边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
她正用法术带来纸笔，准备写回信时，Mon3tr失魂落魄的冲回她身边，发出一连串委屈而无力的悲鸣，像一条受伤欺负找主人倾诉的佩洛，它呜呜的低吼着，用尖锐的一只前臂指向森林中发出窸窸窣窣声音的方向。
凯尔希站起身，看清了来人。
她的面容更加成熟，错愕的看着躲在凯尔希身后诉苦的巨型怪物，手中的赤霄出鞘大半，那对赤眸依旧神采飞扬。
“凯尔希。”
赤霄入鞘，飞鸟归巢。
她没有料到陈晖洁会回来找她，没有料到她找得到她，但在看清陈晖洁脖子上挂着那个吊坠，以自己的发丝为媒介的魔法造物后，也就不难猜到她是怎么破除这一层结界。
她靠近，凯尔希仍没有挪动。
东方龙那如火的赤眸对上她从未改变的翠眸。
“我找了你很久。”
凯尔希抬手抵上她近在咫尺的唇，那眼看着就要落在凯尔希肩头的吻被中断。她在心底暗叹她在外面这些年，不仅仅是磨平了突出的棱角，还变得更加直白与大胆。
“你不该为无用的事浪费时间。”
“这不是无用功，我来是为了我迟到了太久的告白。”
她再清楚不过在那些日子里陈晖洁对她抱有何种感情，她亲生抚育的孩子最终爱她爱得彻底，与她的规划完完全全背道而驰。在那句包涵无数个日夜的爱慕之情的告白被陈晖洁说出时，那股从心底滋生的无名畏惧再度袭上她的全身，那些被刻意丢弃在过往中的痛苦记忆再度爬上她心头。
魔女露出脆弱的阿喀琉斯之踵，在她后撤半步时陈晖洁紧紧拥住了她，有力的手臂锢住她的腰，用低沉的声音安抚疼痛的魔女。
她在与凯尔希的朝夕相处中，偷师学来那些看破脆弱与畏惧的能力。
她缓慢的说。
“我都想好了，等我带你回到龙门，和一直想见你的姐姐她们吃过饭后，我们就去我的那套公寓里住。那里的光线很好，就像你房间的那扇窗一样。”
“不会有人知道你是魔女，你只是一个永远年轻的普通人，你不需要再用你强大力量保护什么东西，凯尔希。”
她的目光真挚而诚恳。
“我来保护你。”
凯尔希终于紧紧的回抱住她，在太久没有触碰过的温暖与过往缠身的冰冷之中落下一滴混杂了无数情感的泪。卸下她的尖刺任陈晖洁吻上她的唇，交换彼此积压多年以来的苦涩与甘甜。
她曾死于爱，最终又是爱将她救赎。
陈晖洁抱了她许久，最终恋恋不舍的松开她，语气坚定不移。
“那么，你再也赶不走我了。”
凯尔希轻笑一声。
“你也不会再和我分房睡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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