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烛火摇曳，来自天启城擎虹坊最为昂贵的姝液盏释放的光芒没有丝毫杂质，如同天上那轮不可方物的清月，纯洁得能让弥漫的血腥也为之宁静。广场上人群悠悠的吟唱出喧嚣的杂音，自以为天籁的共鸣落在高塔之上，又如此荒谬。

神女的房间，在圣城中央高塔的最顶层。

即使身为圣城最后的遗孤，她依然没有办法得知，这些能和最优秀的铠甲媲美的白钢石，究竟是怎样烧铸出的。

父亲？哦，这个词语对她来说，些许的有些陌生呢，二十余年来，与父亲逢面的次数不过十次。父亲没有名字，也可以说他外出流浪的时间太久，久到连名字都被忘却，她的慕容姓取自母姓，来自那个从来没有见过的母亲。周围人都说母亲很美，美得恬静，似凌晨徐徐开放的瓣鳞花。

镜子中的那人，慕容莎已经快认不出来了，即使自己和她如出一辙本为一体。

独涉山海莫见君，伊红凋零忘浮云。

灯燃旧缘独剩泥，竹马落尘自悲情。

月凉淑雪殚弦韵，燃犀照夜怎言明。

世说凡华犹昌盛，圣僧岂真未动心。

雪落于春日的荒野，绽放须臾后，便会随游子自我催眠的淡笑融化湮灭。哪怕稍纵即逝，无法在留下任何痕迹…..哪怕这是最后一次，也会毫不犹豫地朝天空骄傲地抬起头：看啊，这世界我曾来过。慕容莎很喜欢那些来自神武帝国的诗集，他们能描绘出与黄沙之地截然不同的国度，那些细水流长、那些波涛汹涌、那些气吞山海、那些决断天通，皆是自幼未离开西域的她，不曾听闻的生命搏动。

令人沉醉、令人痛苦、令人向往、令人不懈追求。

“少主，他们快来了。”厚重的白钢石门被推开，白袍带面的传信人恭谨行礼，极好听的女声淡漠似行尸走肉，拒人千里之外，“燕王下令，让您在他们入城前接待。”

“——知道了。”

她当然知道怎么接待。

慕容莎的确很美，青春靓丽活泼标致，精美的五官在透明光晕的照射下，更显得如梦似幻，无论是忽闪着长长睫毛的大眼睛，还是挺拔光滑的肖琼鼻，亦是娇嫩水红的柔唇，都彰显着青春独有的澎湃。

薄衣落地再披银甲，或许只有在她手握长刀睥睨四方时，才能将这个孩子和圣城之手联系起来。

夜晚到了。

不论那日出现的男人寓意为何，在他出现后，队伍的分歧愈发突兀，五人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

神雒的立场很明确，无论他本人究竟是怎么一个想法，如同他向那个男人高呼的“凡民亦可与天地争辉”，在神家和皇族权利高度绑定的现阶段，神雒是皇族坚定的拥护者，至于这个皇族是不是武家，那就另说了。

剩下四个来自四庭柱的子嗣们也表明了他们家族各自的意愿。

他们拥护神武帝国的昌盛，但并不完全是皇权的拥护者，至少不完全是武家的拥护者。北冥、西门两家有明显的支持武家的意图，东方家则是对权利的斗争漠不关心，南宫家更是各自下注确保能赢到最后。

来自游离中心地带边缘的北冥雪拉拢西门孝的意味已经毫不遮掩，南宫问天和东方铁心的暧昧也彰显着南疆和东海的结盟。北冥雪、西门孝支持武辛；北冥雷支持武灼和武卿；南宫问天支持武家；东方铁心支持南宫问天；萧家支持武家、神家、南宫家；南宫逸和萧老太太支持萧问影。旧贵族支持神武帝国内部纠纷、新世家棋盘神武帝国外部肆虐。

神话时代，天、地、冥三界都在同一张织布上，天神称祇；人神称仙；兽神称灵；魔神称鬼。第一代神武帝国的建立者，那位强大到足以挑战神明的武皇帝绝地天通，与同时代的神家家主神齐切断了人界与天界的沟通，将魔兽重新封印进地底，与拥护的觉醒者们一起铸起了神武帝国的百年辉煌。

神祇，这两个字一直是神武帝国的禁忌。帝国诀别众神已经数百年之久，可神明的存在依旧影响着这片土地的方方面面。觉醒者——他们本就是这个时代最为靠近神明的人子，可以神家为首的觉醒者却成为了凡人割裂神代的最大助力，于人来说是明智、于神来说是背叛。

为了栓起神明与凡人的空白而出现的觉醒者，成为了人类与神明分道扬镳的主力，真是莫大的讽刺。

雪山高原、森林湖畔、悬崖峭壁、盆地沼泽......征服和扩张的铁蹄，伴随人子与生俱来的野望，同战火烧至每一处他们能够到达的地方。

近几十年来，神武帝国和南夏帝国征伐不断，神武帝国内部的西域和北地也各自状态百出。纷扰的大地惊醒了掩埋在岩土深处的魔兽，它们如潮水般重新从黯冕之塔内涌现，人丁稀少的神家捉襟见肘，本应沉寂的萧家抓住机会联合诸多封王和武家皇族重回巅峰，将旧贵族和新世家的摩擦推向顶峰。

参天巨树用百年时间初展头角、沧海桑田用百年时间抹平一石、日月星轮用百年时间酣睡片刻.......相比于神魔妖怪，人之子的寿命奇短，不过弹指一瞬转瞬即逝的数十个春夏秋冬，便是他们的一生。繁荣的多样性带来的必然结果就是极度分裂的认知和行为，人类一次次因为自己的愚昧走向灭亡，又一次次地在绝境中死灰复燃重拾骄傲，周而复始亘古不变，越是探究过去，越想思考未来，最后却只能发现所谓的人类历史不过是在一个圈内来回行走。

他们绝望了，与其以人之名盲目的活下去，不如以神之力敲碎一切锻造新生。

天国之纵，这就是他们的名字，一群由反对神武帝国的觉醒者和凡人组成的联盟，他们有个更加通俗的名字：叛逆者。如果说北境黯冕之塔下不断涌出的魔兽是自神代留下的灾难，那蔓延神武帝国每一寸土地的纠纷，就是来自人子对未来的彷徨纠结。

或许，觉醒者的战争已经打响。

御皇城在那几个小混蛋走了之后，终于迎来了难得的安宁，虽然是表面上的，但瑕不掩瑜囫囵吞枣地咽下后自我安慰还是可以的。

至少武辛是这么想的。左手惦着一杯热酒，入喉先是泛香清亮，果蜜味随温热的汁液流过五脏六腑，细细回味时，才能品出丝丝锦上添花的酒香浓郁。果蜜酒香的平衡不能破坏，果蜜多了，则后劲疲软；酒香多了，则前味平淡。

“百花春色，这还是我束发之年母后教我的呢。来，尝尝。”取过官窑烧出的亮丽陶瓷碗，又亲自参满递给身旁侍酒的仆从，武辛和煦满面，“大冬天的了，别太紧张，放下手里的东西，先喝一碗暖暖身。”

仆从慌忙放下托盘谄媚接过，连连道谢后，才沿碗口细细品尝起来，额头的冷汗随蠕动的喉口划下，在周围纷飞飘落的雪花中渐渐凝结成冰晶。

下雪了，很多事犹如天气，慢慢热或者渐渐冷，等到惊悟，已过了一季。

有多久没有这样，看漫天飞雪，想前尘往事。浮现脑海中的却是，多少梦想在现实的风雪中涅灭。幸福是什么？幸福就是深冬下雪时，温一壶酒摆一盘棋，一手揽月一手落子，一抬眼，窗外刚好燃起烟火。一回头，恰好心心想念的目光看向自己。

还记得那一场雪，陪着母亲的温柔下了一夜，他才飘飘然地降临在这世间，只是，还没有盼到花开的季节，认认真真地将母亲的慈祥刻进脑海，外出征战的武辛便收到了母亲离世的传报。把所有热情埋藏在这冰冷雪夜。

“今年皇城的雪，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