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这可能是如今的天启城中，唯一能够找到的温热之物了，即使它如此肮脏。”葱指拨剑如抚弦，她轻声说着他想说的话，“还记得你没有回到天启城顺接太子之位时，活得怎地潇洒，从不见如今这般磨磨蹭蹭。”

她叫般若，取自西域梵文，意为智慧。

脸朝剑刃、身似弓刀，长发披于背心，用一根粉红色的丝带轻轻挽住，一袭白衣，鲜花一映更是粲然生光，只觉她身后似有烟霞轻拢，当真非尘世中人，待她转过身来，才见她方当韶龄，不过二十五岁年纪，肌肤胜雪，娇美绝丽。般若的眼睛很美，犹似一泓清水，顾盼之际自有清雅高华，为之所摄、自惭形秽。但那冷艳骄傲又不同于东方铁心的独倔孤犟，一撇一笑中颇有灵动之态，只道难不魂牵蒙绕。

寻常人多将她认为是某家商贾贵富习练琴棋书画的闺中千金，武辛倒很清楚，那一双白皙娇嫩、不生丁点老茧伤口的十指，是握着一人多高的厚重大剑镇杀过无数凶残魔兽的武人之手。

注视蹲在染血剑刃旁的她，武辛终于有了笑意，将新上烈酒一饮而尽任其流转喉口灼烧，脸颊逐渐生了绯红，待片刻后酒劲蔓延四肢浑身回暖，才长叹道：“或许你说的是对的吧，般若，但那也是从前了。”

东风夜放花千树，一夜鱼龙作白服。每一个少年少女都有过活得潇洒肆意的岁月，怀揣着最炽烈的顽想企图荡涤四方换一生不悔，日子或长或短或怀念或憎恶，无论怎样看待它都在那里，并且最后都会随接踵而至的重担消失得无影无踪。

年少时的梦总是易碎的，就算绞尽脑汁保护安抚，最后也会随流逝的岁月和孩子的长大破灭。

有很多很多的事一次又一次地提醒着武辛，无论身居何处名冠什位，人，终究只是一个渺小的人，离开了他人的帮助协同、离开了命运的加持顺从、离开了天理的淡漠忽视，即使是皇帝，也什么都不是。

武辛今年实岁二十又七，已是近而立之年的人，他出生后相当一段时间，父皇都很忙，没有太多的时间来管他，未满七岁的武辛随师父前往北地从军，洛王案后他重病不治归朝，回到天启城承袭太子之位，也有数年时光。同袍战死、师父病故、母亲去世、兄弟虚情、父亲不愈，时至今日或许也只有在拔剑杀人时，那剑锋上淌落的鲜血还在用一条又一条逝去的生命提醒这个懵懂的太子——这个当今沦陷在皇城之中拨弄棋盘的武辛，也是在北境军中长大的孩子。

要说最快乐的时光，般若指的应该就是他们同在北境军中的时候了吧。

那个时候，弟弟妹妹也都已经出生了，还是洛王的二弟送来的书信中，总会花相当的笔墨写写小弟小妹有多么惹人喜爱，看得武辛笑得合不拢嘴。父皇身体还健硕，兄弟之间不会争权夺利不会勾心斗角，兄弟姊妹们都相处甚好。

那个时候，武辛活得甚是潇洒，与同袍战友上阵杀敌，也与江湖义士英雄结交，与文人墨客吟诗作对，好一个白衣少年将军郎。深宫之中沉溺武艺多年的武卿终于求得父皇允他入军，兄弟二人并肩扶持，战场之上纵横八荒难逢敌手，创下一个又一个为人歌颂的战果。

那个时候，武辛受封庭柱大将军，武卿受封骠骑大将军，武灼胞弟武勋认中军统帅，武辛武卿两兄弟各领左右双军，立下多少不世之功。惊得南夏边军称其为皇族双子、武家双星。

再后来，就是洛王案了。

谁能想到官至总禁军大统领的慕容柔竟然是南夏潜伏多年的间谍？前线武辛被重兵压境的高压逼得江陵之祸旧伤复发，神兵神纹神兽接连破碎；皇城武卿参与谋反失败被捕贬为庶人投入先锋营，此生再无翻身可能。

每每当从那面铜镜中向远在天边的弟弟反问，武卿总是沉默片刻低头不语，随即切断了影像。

权利是毒药，是世间剧毒之药，皇帝就是承装这种毒药的容器，当容器出现裂缝，只要是能够触碰到它的人，没有一个是无辜的。

皇子、外戚、士族、贵胄，不管愿意与否，从棋盘开始落子的那刻起，他们都是棋子，也都是棋手。

“黯冕之塔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武辛问，“我们那位几乎将黯冕之塔据为己有的萧无衣萧家主，可对远道而去的神家家主还算欢迎友好？”

“这次你可猜错了哦。不仅没有打起来，相反，这两位家主相处得还算不错，整日有说有笑，上阵时配合紧密，休息时饮酒作乐，好不痛快。”嘟嘟嘴，般若双手一支越上扶手，微微晃悠着双腿，与武辛对望，“在高压之下的勋贵们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思考别的问题，他们有更加恐怖的灾难需要共同面对。如我们预料的一般，黯冕之塔的封印随着大地之上觉醒者们的暴动开始松懈，方向来自......”

“西域，青舟。”

缓缓抬起头，武辛遥望着西方初露边角的天际，神色不悦：“我们派出的追随南宫问天的舰队，能如此轻而易举地穿过新月之地进入西域，看来不是伪装做得多好，而是那头老狮子默许的。西门孝来到天启城后加入南宫问天的队伍也非偶然，是被他的父亲总一开始就安排好、放在我们面前的担保。而西域，就是他的筹码，一个让神武帝国不得不答应的筹码。以独子为担保、以圣城为筹码、以帝国为赌注，这样的游戏里，我们能够拿得出手的担保屈指可数。”

“西门豪要什么？无非也就是那几样——荣耀、骄傲、忠义。哈哈哈，忠义！”仿佛一个不得了地笑话从自己嘴里冒了出来，般若笑得四仰八叉，“诶，听到没有，一个裂土封疆的王、一个忤逆叛乱的臣，用儿子作担保用天下作赌注的要求，竟然是他亲手抛弃的忠义！”

“.....还只是猜测而已。”无奈地摇摇头，武辛也只能扶额不语，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不苟言笑的师父是怎么教出一个整天嘻嘻哈哈没个正行的女儿的。

额前的手拂过脸颊，遮住他大半的眉眼，确保已经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般若看不到自己的脸后，武辛才敢在手掌的阴影里露出眼底深埋已久的落寞。这是被史官从国史上删去的历史，是这个国家、这个都城、这个皇位背后真真正正的血腥与残酷。

二十二年的时间实在是太久了，久到历史的车轮足矣让绝大部分的人都忘掉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忘掉那些在万丈光辉照不到的角落里的阴暗。

西门孝出生半年后，武辛的祖父、先帝武天传位在即，那个时候皇位有利的竞争对手不止太子武灼一人，还有他同父同母的弟弟：武旭。

如同此时此刻武辛和武卿一般，武灼武旭两兄弟，一人驰骋疆场一人坐镇皇城，只是不同的，储君之争彻底爆发时，武天已经没有能力再阻止他的两个儿子了。

一纸将武灼武旭两兄弟职位互换的圣旨，已经是他最后能够调度的权力。

他有两个好儿子，却不是两个好儿臣，自武天卧床不起的那日开始，他们便如贪狼一般蚕食起权力的毒药。

只不过，武灼赢了，赢得很彻底。

回到天启城的武灼立马开始实施他经营边关十数年留下的计划，秘密联合北地异族，给天下人、给他的父皇演了一出好戏，也成功地给莽撞进入边军企图与他争权的弟弟，冠上了一个通敌叛国谋权篡位的罪名。

父皇气急攻心，昏迷前的最后一纸诏令是让武灼重新披甲持槊带回他那不孝的儿子。当然，武灼完美的完成了任务，只不过，他带回来的，是武旭被数十只箭镞贯穿胸膛的尸体。

接着，便是顺理成章的结果权力，开始清扫起所谓的“谋逆之臣”。

参与计划的北地异族被屠戮殆尽无一活口，其中包括了西门豪回娘家探亲的妻子；离事发地最近观看了一切的士族也不能留下，其中包括了西门豪外祖一家；支持武旭的封侯们当然不能放过一律贬谪，其中包括了从新月之地一路杀往御皇城最后大败而归的西门豪。

世人只道事发后第二月便追下的取消对西门城贬谪的圣旨是仁慈，却未有一人听闻，那是高坐九五之位的至尊在彻夜未眠后，体面的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