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有时候因为些事务入了皇城，处理完后得些许片刻安宁，与过往的侍女侍卫交谈时，偶尔遇上几个认识他的，就会将话题引向东方铁心的身上。

话题就那几样。

大多的赞扬无非是是她的节俭律己明事知礼，将所有事务处理得条条是道，对待下士礼让三分之类的。

然后说到东方铁心的生活，这些年长些听过几条战报的侍女大多议论她随时都三更才睡对身体不好、年轻些的侍女大多议论东方铁心会选择怎么样的男人作为伴侣，分享几个意见后，便打闹成一团。偶尔注意到依在柱上或坐在亭中静静充当观众的南宫问天，他们还会拉着南宫问天，硬让他说点儿什么就像是发表一下感言似的，再打趣几声，没了下文。

远在东方海阁的东方铁心没有时间去计较这些边碎角料，南宫问天也会在散场后很快释怀。

他们几乎一辈子也不可能再离开皇城，枯燥的工作中，谁谁谁夜晚说了什么梦话能谈上半天，偶尔同达官贵人的接触，只言片语都够她们空闲时候在自己脑中创造出一片新天地。

“迷失心中彼岸的方向、丧失独立思考的能力，叫做愚昧。这和读多少书没有任何关系，这和见识过多少也没有任何关系，至始至终，任何人的生活都不是被世俗他人局限豢养的宿命，只是一种选择：选择将荣光和枷锁一并挣断成为一缕随时会被告亡却自由自在的风，还是沉溺其中虚幻朦胧的美好假象甘愿做个醉生梦死的行尸走肉。只是一种选择——而已。吧？”似醉似醒的神荼在离开萧府时，玩笑似的说道。

无论是神武帝国、武辛、神家三子、萧问影，还是南宫问天、东方铁心、西门孝、亦或是北冥兄妹，还有数不尽的蠢蠢欲动的人，都无非是这个所谓一贯正确的历史进程的牺牲者。

如午阳光辉下骤雨初歇的灿烂庭院下角落里苟延残喘的斑驳雨滴般，他们创造了盛世，却也被盛世摧毁。

人们歌颂着开拓者的所作所为，尽自己所需为开拓者安上各种各样的名头，为他们所作每一件事寻找到看似富丽堂皇、大有道理却与开拓者们自己背道而驰的理论目的，卖力地吹捧表演着，企图从中汲取自己所需的东西，那副如同弄官般的模样，滑稽又可怜。

开拓者们也不是不会迷茫，只是他们知道自己除了一往无前，没有第二条路可选，作为开拓者，他们从最开始就没有放弃这条路可选。

追翼的荣耀已成永恒碑文铭刻于世，不羁的逐风却随初雪飘落尘埃烟火。但很庆幸的是，曜日光辉驱逐了末夜的压抑，翻天覆地间泯月消失得无影无踪，血雨腥风席卷咆哮，追翼的时代迎来终结，待到一切结束风雨初歇归于寂寥，是追翼逐风共同载入史册。

摇摇头，南宫问天企图回忆起关于那位“心儿”的更多记忆，却只能在已经模糊不堪的回忆中搜索到几张她已经模糊不清的笑容和哭泣、自己那时敷衍的回答和近乎厌恶的表情、还有她离开时望向自己时，爱意中夹杂着更多的失望惆怅和不知所措的眼神。

只是，还好，历史的车轮不会停下，时间的流沙不会回溯。

虚拟的版图还在扩张，如年少轻狂的诺言，这一次，南宫问天终于把握住了机会，没有再次辜负东方铁心，他终于能够重新成为巨舰的避风港。

第二日收拾好东西准备启程，已经是早饭下肚，北冥雪、西门孝和神雒在统计购买的食物和水能否支撑到抵达圣城的那天，东方铁心和南宫问天一并去告知宅院的主人，并未惊醒一夜欢喜后还在睡梦中的人们。

清晨的沙漠萦绕着未散的薄雾和虚幻的日出，缭绕身后老人多年的烟嗓，沙哑却清晰可闻一字一句的牧歌依靠绿洲作屏障，在这片土地上似载舟长河蜿蜒匍匐在地，源远流长。

踏过兽蹄下夹杂着贝壳的黄沙翻阅山脉，阔别已久的安睡后，他们的精神明显好了许多，神雒唱起嘹亮的牧歌，这是他从情报贩子那得到的赠品。

虽然有些跑调，但也还算好听，西门孝闭眼哼哼了两声，没有和他计较。

歌曲正值高昂之时却戛然而止，微微睁木的西门孝正疑惑着，却见身旁几人神经莫名紧绷。

电光火石地格挡与进攻，最先突入阵中的却是最不应该有所作为的北冥雪，长剑出鞘引一道白芒，抬眸眼前十数寸便是寒光闪闪飞刀数柄，手中长剑顺势而起精确击落一柄不差。乘着空隙左右衡量刹那，两个身位翻滚跳上身旁两人高的沙丘，还顺手扯过弯弓一把箭镞一袋，引弓搭矢箭无虚发。

西门孝抬头望向那地平线上初生的日轮，还未来得及敛起眼帘，瞳中便已经映出苍蓝的人从天穹坠落，手中长剑划过切开千山的锋芒，剧烈的破空声中，剑锋与长枪相撞，高昂清脆鸣响伴着刃锋光火绽放于世，像极神话中地狱深处缓缓开放的火莲。

咬牙拨开剑刃，神雒腾空而起顺势引赤焰旋转，玄甲燃尽长袍，在阳光下反射出夺目的绛朱火纹，凡懿惊动层层热浪，玉阙横扫刺客咽喉，回首微微蹙眉，神雒一手持剑一手持枪尽力压抑着愤怒：“你在等我给你收尸么？”

仰头盯着站在龙蜥背上的神雒，西门孝仍然有些发懵，身体在面对几近死亡的危险时，终于比大脑先一步地发出了指令，翻身跃下龙蜥，西门孝审视起周围凭空出现的无数身影，手腕处两团绿光闪烁凝结成盾，周身黑气涌出化玄武环绕，镇如崇山安如磐石。

“这条路果然不太好走啊。这算是青舟给咱们的欢迎仪式吗？”北冥雪翻身闪避，在南宫问天身后站定，低声道，“你觉得，眼下这个情况，我能不能见到天晶剑？”

“记住你的话，回去之前，我要看到神农尺长什么样。”南宫问天立于最前方五指索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间麒麟踏风引巨变，看着身旁神色颇为精彩的四人，又数次扫视过逐渐逼近的铁面刺客，南宫问天胸腔中的搏动没有丝毫减弱，反而愈演愈烈。

锋寒似千年玄冰，又似染墨笔锋，腾挪闪烁勾勒笔笔霜雪寒光。

说起来，自那年萧府之中斩断牵绊后，天晶剑似乎再也没有现世过，如今再启被埋藏在记忆中的光辉，南宫问天怎么可能不激动。

“——！”

又是刀锋相撞的声音，这次的声音格外短暂，东方铁心敏锐地寻觅到飞刀飞来的方向，那里明明空无一人，却连续飞出十几柄枪头形状的无柄短刀，借着凌冽寒锋穿沙破空无声飞过直扑要害。凤皇长啸凭空掀起惊涛骇浪，刺目的水花中碧蓝巨斧肆意挥舞，斩落突进黑影的颗颗头颅。

身后喧哗攒动，熟悉的龙吟声引东方铁心不禁回首凝望，龙蜥四散奔逃的中央，他着蓝甲持剑而立，红袍尧尧飘舞，似初开山脉不入世尘谪仙风雅。

许久未见过了。

果然，即使历经时间冲刷，南宫问天四个字依然代表着天之骄子的辉煌。

只是，这些突然出现的、身披金甲脸戴兽头面具的人似乎怎么杀都杀不完，五人击溃他们的速度甚至不如他们出现的速度，渐渐地，包围圈也从一开始的淅淅沥沥围成密不透风的圆圈。

就在这时，掌声突兀地响起，“多年未见，倒也不算没有长进，也不枉你父亲把你困在西门城中整日洗练功法武艺，只是你还是那般。一样犹豫，一样怯懦。”

牛——没错，是牛。

数丈外的高地被烙印下一个又一个蹄印，是南地独有的巨角水牛，它实在是巨大得不像话，竟能与龙蜥相提并论，一对弯如新月、壮如硕木的牛角赫然顶在脑门上，让人不寒而栗。

抱剑一禀斜坐水牛背上怡然自得，高大的身体尽数被褐灰长袍笼罩，深蓝长发从遮住脸庞的面具左右铺开，只能听见面具下蠕动的嘴唇吐出轻蔑的笑意：“古索尔雅克神话中，力大无比的巨人能掀起一处又一处的崇山连脉，可是黄沙的腐蚀却能将他们轻而易举地埋葬。时至今日，一个普通的凡人不知无惧几何、无知几何，才能妄图将匍匐在荒凉大地上的死寂重新弥漫开生命的种子，甚至黄沙的腐蚀却不能使他驯服。这是流传在这片土地上千年不绝的神话。”

撕声竭力的吼哭从西门孝的后槽牙中摩擦着挤出，“所以你、你们，就去做了？就为了重现神话之中的神迹？圣城、青舟，你知不知道为了一座城市的复兴，你们摧毁了多少新兴的部落村庄？！”

“相对于神明的再临和神迹的复兴，这不值一提。”男人嗤笑着，他的语气弥漫出虚幻到不舍解毒的上瘾和崇拜，他朝着天空中那轮刺目的日轮张开双手，满是陶醉，“看啊，神明创造了世界、创造了你我，那么为了神明的再临，牺牲你我又何尝不可？那可是神啊！”

呼啸剑气燃烧大地直扑男人而去，将他同水牛的身躯撕裂开，只化片片晶光。

神雒抖灭剑锋上仍然扭曲的气浪，轻啧过后，长枪融化作遮天双翼，赤炎俯瞰大地足以遮挡烈阳，目光睥睨扫过四周沙兵，最终停留在碎片之上：“神明？神迹？真是可笑。圣城的建立和毁灭，至始至终都只是因为在你口中那些普通的凡人，他们在威压下凭借凡力建造起足以与神武争锋的辉煌文明，护佑凡民、抗衡诸神、征服沙漠，凡人之壮举，何曾屈居于神威之下？！五百年前神明离开大地绝地天通，生存于世的凡民依然凭借一身血肉顽强扎根在大地之上不曾退却再起昌盛，繁衍至今可与天地争辉，而此时此刻，你口中的神明又在哪里！！？”

“天上星辰地上万物，皆源自神明掌中之火，凡人，盗取仗火之力锻造熔炼，自封万物之主。这就是被称为文明的东西。”碎片重新凝结成人影，又逐渐朦胧，“用神明的力量飞上天空，还自诩可与天地正辉，何等可笑、何等荒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