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已去，桂花难拙。
掌声沸腾间，喧闹人群中，一位匹蓑戴笠客再压低了几分头上的阴影，转身离去，皇城不会欢迎他，楼上已经有眼睛盯上了自己。
酒足饭饱后本是相当的神荼来到窗前，宽大的手掌轻轻搭在木制窗沿上，静静凝望着街间舞剑的那两个小辈，舞姿潇洒剑影飒沓，活脱脱两个风华绝代的少年女郎。这两个天之骄子，却着实给神荼添了不少意料之外的麻烦，如今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
“西门孝。”神乐的声音忽然响起。
“哦？他也来天启城了？”闻言，神雒三步作两步地来到窗前，朝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四处扫视着，“那人在哪儿呢？”
“西门孝，一个西门城的少城主。近日你已经见过了南宫问天、东方铁心和北冥雪这三人，如今再见一个西门孝，何至于如此激动？”话虽如此，神荼还是迅速捕捉到已经走到街道尽头的西门孝，转而轻笑，“也是，不能怪你一惊一乍的，那可是西门孝啊。——小妹，想听故事吗？”
神乐明显地征住了片刻，她实在无法想象，一向及其爱惜时间的仲兄竟然会有闲心给她讲故事，缓缓回过神来，似不敢相信的，试探般威胁地哼哼道：“要是故事无趣，我就让叔兄把你书房里的藏书全烧了！”
神雒反问：“你不是不太愿意提起西门孝吗？”
“准确来说，是不太愿意提起他的父亲西门豪。”
“他得罪你了？”
“不是得罪我，是得罪了那位，所以不只是我等区区一家，整个皇城还记得那件事情的人，都不太愿意提起和西门城的相关。”伸出手，神荼慵懒地指了指繁星骤起的夜幕。
“当年的西门豪，也是一位侠义少年，为人坦荡忠厚，在江湖上广交挚友，自身更是将西门家的拳法钻研了个透彻，一套龙虎破云拳纵横天下罕逢敌手，号称‘九霄怒雷撼天地，一拳破晓镇乾坤’。就连父亲，也不能稳胜于他。”
“但是后来，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西门孝刚刚出生数月，他没有任何预兆地打上皇城要和武灼一决胜负，一拳轰塌了宣武门；一拳又击垮了天启殿大门，第三拳倒是和武灼的枫月枪对上了，以折了条胳膊的代价击断了枫月枪。之后就再也没听闻过有关于他的事情了。”
“但即使是如此冒犯皇威的行为，武灼还是没有对西门城降下任何处罚，只是西门城自觉疏远了与皇城的关系，自成一派。”神荼的目光已经在神雒周身游走，缓缓带上了微笑，“嗯，看来开年你确实不用处理天启城的流言蜚语，只不过得去西面走一趟了。”
“我不觉得你会不知道原因。”神雒悠悠然地开口道，“无论多么不符合逻辑的事情，既然会有人去做，那就有一个动机。”
“也只是听说而已。”
神荼的话算是回答了神雒的问题：“估摸着是那时吧，西门孝出生的第二天，西门豪外祖便卷入北地异族南下战役，被定为通敌之罪入狱候审。外祖犯案后，他四处走动却无计可施，只能在断绝山海的西门城眼看着外祖一家抄家流放，自这时候开始，他变了。”
神乐眼睛一眯：“没意思，回去烧你书房去了。”说罢转身就走，话入耳后神荼好久才回过神来，慌忙放下端到唇边的杯子，夺门而出跑步跟上，引得周围来往人客一片惊呼。
包间是订到明日辰时的，神雒索性在这里多做了一会儿，再看看南宫问天和东方铁心的舞姿。
按仲兄的话来说，他在天启城貌似也就待得了这一晚上了。
东方铁心那一场舞跳得用心，之后的十多天都像一滩烂泥似的窝在自己的院落里，浑身无力不想走动，所幸南宫问天那小子像转性了似的，每天总会来陪她唠唠嗑下下棋什么的，倒也不算无聊。
灯花节又称上元节，这天夜晚整个皇城都会有猜灯谜的游戏，游人摩肩接踵好不热闹，萧老太太让东方铁心随萧家最小的姑娘萧十七一起去，也算有个照应。无论如何也比整天窝在家里好嘛。
神乐倒是被答应下来后仍然有些不知所措的东方铁心邀请同行的，神雒在年后就离开了皇城不知所踪，神乐少了乐子，就答应了东方铁心的邀约，一同在灯花节这晚同游北街。
当然，神乐也想过她明目张胆地和萧家人走在一起会不会不太好，于是又进了一趟宫，把武辛最小的弟弟武烈、妹妹武雉也都叫上了。
武灼为帝，只有一妻名萧阕。萧阕为神钺发妻萧兰胞妹、南宫逸堂妹，一生也算德才兼备、夫妻恩爱，只是不幸中年病故，成了武灼的心头痛，使得他未再娶纳。
她生下的武辛、武卿，和尚且未满束发及笄之年的武烈、武雉，也成了武灼唯四的儿女，与皇族先辈同辈相比，实在算得上人丁不兴。
萧阕死后一年，或因权利、或因悲痛，武卿参与了谋反，废王位后被贬。此事后，武辛成为了当之无愧的皇位继承者。不过，无论如何，武卿终究是武辛的亲弟弟，对于武卿的落寞他庆幸过，也有伤心惋惜。在武卿离开皇城后，武辛将武烈和武雉这两个他本就关爱的弟弟妹妹彻底作为心头肉在疼爱，甚至称得上是溺爱。
或许神乐看得比南宫问天本人还要清楚，武辛对他的或刁难、或迫害、或忍让、或纵容，其实很大程度上都没有道理可寻，仅仅只是因为南宫问天的身份罢了。皇族的亲戚可不是那么好当的。外戚、尤其是手握大权的外戚，用得好就是皇帝手中一柄锋利的战刀，用不好就是砍下皇帝脑袋的断头刀。
【兄长.亲启】
“一号实验体，代号：慕容娇，已彻底失控。”
“身体遗留的基础反应能力再次生出自我意识，强行突破后，不知所踪。”
“守备伤亡惨重。”
“这不应该，没有人能够依靠自主意识摆脱天蛛的控制。有人做了手脚，我们之间出现了叛徒，不止一个的叛徒。”
“她是我们最后的希望，锐利的锋芒只能依靠同样锐利的锋刃去折断驾驭。”
【流言.一月七日】
一段诡异的、形似摘录的话语由神雒豢养的苍鹰送到了神荼的手中，同一天，武辛和南宫问天也先后收到了来自西南沙漠的驻军战报：新月之地的外围防御哨站接陷落；雍阙城最前沿的五郡人口被屠；西门城进入战备状态。
南宫问天受到的战报还要详细一些：被屠五郡，无论男女老少青壮幼儿全部被杀，死状凄惨，牛羊鸡鸭财物布绸等财物也尽数被搜刮殆尽。
当然，三份密信上也有相同的内容：凶手不明。
把她们送出大门，南宫问天稍稍准备片刻，也离开了萧府。
毕竟今晚有人请吃饭。
“我害怕的不是目所能及的高峰，而是望眼欲穿也无从窥探的迷雾。”武辛为推门而入的白色身影砌上一杯温得暖热的烧酒，飘逸而起的热气沿着圆润饱满的青花瓷杯口游荡，久久不散形如天云，“你看起来有些狼狈，要躲过大大小小那么多家族的眼线来到这里，想必不会太容易。”
“我也没有想到你会在这里设宴，这可是宝欣楼啊，皇城天启第一大楼，每日来客络绎不绝。若你宣我入宫进谏商谈，我都有足够多的理由委以虚蛇。”拍拍已经被融化雪水浸得半润的裘衣，南宫问天将它脱下，顺势搭在椅背后，“皇城那些明着一套暗地一套的家伙们咱先不说，虽然他们最近又开始蠢蠢欲动不老实了，但北街有神家、南街有萧家，东西二处亦有暗卫禁军驻守，他们掀不起太大的风浪。”
“虽然你来这里确实很麻烦，但武辛也有他的考虑。南宫世叔远征之前的南宫城不是铁板一块，江陵之祸前的东方海阁不是铁板一块，这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皇城就更不会不透风了。至少在这个被精心改造过的房间，只要你进来了，就不用担心有第四个人能够听到我们的对话。”
神荼摆弄着神雒送回的一块甲胄残片，微微挑眉，“现在的南宫城和东方海阁虽然可能只是看上去比较顺畅，但也是建立在钢铁与鲜血之上。皇城离那些明争太远，摆不上台面的暗斗又很难找到动刀子的契机，干脆让他们自己露出马脚。毕竟要杀死巨兽，小打小闹是上不得台面的，他们比我们更急。你也感觉到了吧？自你回到皇城以来，那些世家官吏的探子就有了，这个年关一过，他们又如同蚁巢崩塌的小虫，刹那间便多了起来。”
南宫问天眉头轻皱，原本只是猜测的念头如今被神荼彻底证实，他怎么可能不会感到担忧。
武辛问：“铁心呢？自进了皇城以后你们俩一直形影不离，如今竟然没有在你身边看到她，着实让人感到些许意外。”
“上元节灯会有猜谜，也有大家姑娘们相聚一堂的茶会诗会，祖母便让她带着萧十七出门去了，也算和那些大家都打个招呼。”说罢，南宫问天看向桌边的神荼，话头却是朝着武辛说的，“听说，武烈和武雉两个小孩子嫌宫中无聊，也一并去了。”
“唉，那两个不听话的。他们确实在我耳边吵闹了许久，说想出宫去玩。”揉了揉眉头，武辛有些无可奈何地苦笑了出来，“可皇城这个地方怎么敢让他们随便走动呢？如今由铁心、神乐、还有十七姑娘带着，我也算放心了。”
“行了，今天晚上不是来让我们拉家常的。纵使皇城海面下的水如何惊涛骇浪，我们至少能压得住。可是这个呢？”神荼眉头微微锁起，他将信件放在桌上，重新坐下后，又是一口粗气从鼻尖淌出，“无论西域的惨剧是何人所为、目的为何，至少现在来看，我们被打得只能用措不及防毫无招架之力形容。”
南宫问天瞥了一眼信中的内容，道：“这和你派人送到萧家的密函完全相同，有什么问题吗？”
“很有问题。”
武辛的右手轻轻敲击着桌面，实木的沉闷声响在房间内久久回荡，略显欢快的调子并没有消除这个房间里的压抑，武辛依旧苦笑着：“自洛王案后，乾坤八守护中负责情报的巽、兑二位身死，新上任的二守护要更上先辈的进度显然不现实，神雒便接替了他们的情报工作。神雒的密函有强烈的个人风格，从不吝啬文字，常常用数以千计的笔墨，来描写出完整的起因经过结果以及所牵扯到的人、事物。”
“说直白点儿，雍阙城的事情已经发展到连神雒也无法探知一二的地步，更别说解决了。”
又是一声长叹，南宫问天能够清晰的感觉到神荼那双冷静的双眸底下，渐渐浮生出的一抹担忧：“如果只是无法探知那还好说。可令我担心的是，当不可探究的灾厄已经能够暴露在阳光底下时，那就只能证明，它的庞大身躯已经连黑暗都无法完全吞没。”
短暂的沉默。
“懂了。”
南宫问天换了个坐姿，可手中的筷子依然没停，边吃边说：“敢情是现在西域发生的一切，不仅不知情，而且就连咱们三家绑在一起，也是无从下手咯？”
武辛自嘲似的笑出了声：“不是没法介入，而是鞭长莫及。西域是那个老狮子的地盘。我善权谋制衡，却因少染怪病无法觉醒神纹，武力堪忧；神荼武艺绝伦，人心把控也算登峰造极，可他的身份实在敏感。你是我们之中唯一一个没有明显短板的青年翘楚，父皇本想栽培你对抗西门家，将你的王属封在雍阙城。那是新月之地的边陲，蛮荒之地的前哨，一座庞大无比的荒凉之城。是我们在西门家盘踞着的黄沙王国中能够调度的最好的土地。你比我们更直观的体会过，在那片被称为神武帝国属国、实则被封疆裂土与世隔绝的大地上，究竟有多么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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