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问天不语，思绪悠悠，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尚且壮志待酬的时候。
江陵之祸后，南宫问天一路听着东方海阁几近全灭的消息，日夜兼程地赶回南宫城，父亲生平头一次的明确回绝没有丝毫动摇他决定的行为。
几经艰苦，他终于来到东方海阁境内，南宫问天又听到她未满束发的弟弟战死，连尸首都没捡回来一点，不禁更加担心她的安危。
还好，她平安无事。
他本想留在东方海阁陪着她，只是这一次说什么她都不肯。离开的那一天，东方铁心特意挤出了些时间，将他送出城去。
东方铁心狠心将他绑住扔进了车里，那些侍卫又怎么敢真的绑他，松松垮垮的绳索他轻而易举地解开，来到马车后面坐下，任由双腿从夹板上耷拉在半空。这个位置很好，他能轻而易举地将她站在城头的身影定格住。
旌旗烈烈灼热如阳，战袍随她没来得及扎起的长发迎风飞舞，随着她眼底数不清的温柔，一同刻入南宫问天的记忆。
半路上，南宫问天让护送的副将转道直指皇城，一拜二扣三进宫，心底生出了什么的南宫问天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武灼的封王，走马上任。
南宫问天还是回了萧府，第二日离开时，照顾他起居的小厮告诉他叶玉去了南宫城，还递给他一串糖葫芦，接着说着刚刚学来的生硬的贺词，在他的背影下点起长长的鞭炮爆竹，简直和他送离东方铁心时一模一样。主仆二人都很清楚，自此一别，便是此生不见。
南宫问天还能记起的，只有那段很难走的路了，从碧水青山走入漫天黄沙，在身旁侍卫死得不剩几个时，已经没有了人样的他终于到了雍阙城。
在雍阙城待着的一年，虽名为王，实际上日子过得和那些百姓也没多大区别。
漫天的黄沙、荒芜的土地、干瘪的作物、麻木的行人、送不出去的书信、说不出口的思念......太多太多的举步维艰，都在不知年岁的千篇一律和无言以对的孤独寂寞前，显得不值一提。这是一座连最凶恶的马匪和最贪婪的强盗也不会光顾的孤城，是一座连飞鸟与蚊虫都不愿意驻足片刻的枯城，是一座被裂土割疆的暴君掐灭了希望的死城。即使是被捧入云端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也只能被它抹平棱角。
在之后，便是东窗事发的洛王案，身为丞相的南宫问天被紧急调回皇城，随巨龙之翼落入城中的，是才刚刚加入御皇锋不久的沉暮，他本是武辛的伴读书童。无论之前的雄心壮志究竟怎样，如今离开雍阙城的南宫问天，岂是一句落荒而逃的野狗能够形容的。
洛王案以和残酷血腥的结局收尾后，尚且余怒未消的武灼要求南宫问天汇报他在雍阙城的所见。
见识过帝王一怒的南宫问天，不敢在年纪几近花甲的老人面前有丝毫隐瞒，如实汇报。一切都像讨论今日吃食如何般，平淡无奇地从这位已经被掏空了心血的帝王耳边溜走，只是当他谈起西门城时，本已气若游丝的武灼忽然暴起，牙根紧咬间额头浮现出一条又一条的青筋，双拳握紧几近变形，浑身生出一阵又一阵的颤抖，站起、坐下、站起、坐下，重复了不知多少次。
他几欲再起腰间尚且鲜血未凝的长剑，最后，也只能无果而终。
那个年少轻狂、无所畏惧的小霸王，便是死在了天启殿上，死在了暴怒的皇帝面前。
“时间不早了，我还得去接铁心回萧府，鬼知道她那个脾气被天启城的小姑娘们一惹，会不会出什么事情。”率先起身的南宫问天摸了摸吃得半饱的肚子，巧妙地示意本次令所有人都感到不快的会谈就此结束，“殿下，神荼先生，接下来继续跟进的事情就麻烦二位了，虽然没多少感情，但雍阙城毕竟是本王的封地，本王有权利且有义务地处理掉他们。”
还是行过礼，微微弯腰，右手于心房上轻扣一点，先面前端坐的两位呈掌心张开，与等待握手的手势别无二致。这是古神武帝国时期流传的封侯之间的致礼方式，既避免了身体接触的尴尬，也给相互留得了足够的体面。
见武辛和神荼亦回礼后，南宫问天微笑着为他们关上了门。
虽然进了这个如同茶话会似的谈话，南宫问天依然很清楚，这不是因为南宫城有了和另外两家扳手腕的能力，仅仅是这件事情上，需要一把合理、合情、合义的快刀而已。
相互利用的局势，就没必要投入太多感情了，这与三人的私交究竟如何，没有任何关联。
公为公事，私为私事，作为一城之主若是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分不清楚，那还有什么资格带领其他人迈进。
东方铁心在刑房里拷问过许多人。
无论是敌国的间谍、部队的叛徒、还是左右横跳的墙头草，她深知，一个人无论地位高低身体强弱，只要有一瞬间需要用咆哮的吼声来说话时，越疯狂的嘶吼就越能证明，暴怒和恐惧已经彻底充斥了他的大脑，让他失去了维持体面的能力。
而面前这些以端庄和优雅自居的闺中大小姐们，更是在暴怒、恐惧的基础上，平添了几笔泼辣，纵使东方铁心这等的承受能力，也不免被惊得眉毛一跳一跳的。
“李大小姐，我想你误会了个事，尊卑长幼，从来都不是靠两张嘴皮子一翻扯出来的。”
虽然确实没有料到一个早已被皇城习以为常的灯会，会因为这些老牌世家的敌对卷起风尘，而且还会把自己卷入其中置于漩涡中心，成了众矢之的。可她姓东方名铁心，是一个明枪暗箭、爱恨情仇都敢凭自己的一副瘦弱身躯全部担下的东方铁心，又岂会被几个手上无半点实权的黄毛丫头给唬住？
换了一个更加舒适的坐姿，她有一半的身躯已经靠在了四柱华亭的一角上，眼神戏谑：“在座的哪一个没有显赫的出身？萧姑娘就不说了，一个与神家、南宫家、甚至皇家都有血脉牵连的古老世家；神乐姑娘也是出身神家，这二字的重量，想必在天启城过日子的李大小姐比某更清楚；至于本人嘛，不才，东方家罹难后现存唯一血脉，东方海阁未来的主人。想拿出身压我们？很抱歉，至少就目前而言，你们七个没有一个能够让我感觉到危险的存在。”
东方铁心悦动的嘴角，并没有因为萧白晴的诧异，或是这几个连名字都报不全的贵家小姐们的铁青脸色，而有所停滞的样子。
“有能力的人无论身处何位，不喜欢用嘴巴去诠释自己的尊贵亦或是家族的荣耀，往往随时把自己挂在嘴边为此不断骄傲吹嘘的人，手里的牌都不算大。”
“况且，”
消失片刻，吩咐人将武烈、武雉送回去宫的神乐突然出现，行至东方铁心身侧，坐下，语调间升起几抹嘲讽：“无论是向萧姑娘发难、还是向萧姑娘痛声叱骂、亦或是向东方姑娘拳脚相加、甚至是侮辱我的身世。七位不知道从哪个边角里冒出来的野猫，可是理所应当地完成了一切呢。”
早就赶来的南宫问天倒并没有选择在喧闹的人群中寻找东方铁心，灵动地翻上高楼，好不容易寻了个能够俯瞰全景的阁楼望角，选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
他可是好久没有看见东方铁心吵架了。
“哟，这可是一出好戏啊。”南宫问天不禁嗤笑出声，他来得早，观看到了整件事情。
雄踞南街、根基极深的萧家；近些年来新起的李、项、司马、上官四家；已经快被踢出权利中心的司空、安然、白洛提三家；还有多多少少都被皇城这群心高气傲的当做蛮夷、打心眼儿里觉得隔阂的东方铁心。哦，对了，还有一个神家那难见一面的小妹，神乐。
老牌世家、新起世家、世袭封侯、帝国重锋。这个组合怎么说都足够博人眼球。
北街的灯会本来就热闹非凡，那些没有住在北街的人，也只有这个时候才会开开心心地来北街溜达一圈，人山人海间，在天启城凶名远扬三个纨绔子弟和四个膏粱千金，还有三个名声在外却难得一见的姑娘，这十个人吵起来怎么说都不算小事了。
“怎么，你不下去帮忙？”轻飘飘的言语在南宫问天的耳畔萦绕，回首，却见一席飘然白衣端坐身侧，半月了无音讯的北冥雪就这样出现在他身侧，南宫问天竟然没有丝毫察觉。
微微抬眸，南宫问天只是眼珠子稍稍倾斜，声音诙谐：“你觉得她们都解决不了的事情，我还能怎么？”
“站队啊。”
“站队在你眼里就那么重要？”
“那是因为你从来就没有站错过队——不，应该说你的父辈很聪明。”笑得盈盈间，头上玉钗叮铃作响，和她如铃般的笑声一样好听，“三百年前神武帝国秩序重组，觉醒者和凡人的地位发生了逆转，东方海阁、南宫城、西门城选择拥护皇族，以此为契机一举成为如日中天的世家。彼时的北冥城，选择了袖手旁观，被排挤到了神武帝国的边缘地带。索性前几任城主尚且具有扛鼎之能，依靠实力让北冥城挤入了护国四庭柱的行列。两百年前，没有优秀继承人的北冥城开始落寞，祖父和父亲用尽一生支撑着北冥城最后的骄傲，直到兄长的出现。”
或许是嫌弃屋顶上的点点积雪罢，南宫问天将铺在身侧的裘衣稍稍朝身前敛了敛，转而，才抬起头对上那双含笑的紫色秋潭：“北冥虓、北冥正、北冥雷。全是名声在外的英雄人物啊，换作其他都城，都是能成就不世之功万代基业的天之骄子，可纵使那般出类拔萃，用尽了三代才扭转了北冥城的颓势、重新匡正了北冥雪域的秩序，你们北冥雪域的这潭水，着实深得让人有些害怕。”
“你依然觉得，北冥城的落寞和复兴，是因为北冥城本身？”北冥雪似乎丝毫不在意南宫问天的无力之举，单手支起脸蛋，默默端详着随时都会爆发的人群中，东方铁心那一身自信到不合时宜的冷静。
“你已经向皇族抵过了投名状。”南宫问天的语气瞬间冷了好几个点。
“那是北冥城对皇城的态度，况且，武辛的回答也很明确。”街道无数灯火照亮她白皙如雪的肌肤，反射出点点光泽。白衣保暖极好整体轻盈，却终究是秋衣，如今隆冬时节穿在身上，旁人看了都不免打怵，可就是这样能够称得上单薄的一席衣裳，她穿在身上竟不显丝毫寒意。
“所以？今天晚上的这处闹剧也是你安排的？”
“怎么可能，我可没这么大的手段。能使唤得了皇城这些心高气傲的吉祥物，来做这种丢面儿的事情，这后面的人是谁，你今天晚上和那俩不是讨论得挺开心的嘛。”
轻缓地轻响传出，南宫问天定睛寻去，才在北冥雪的另一只手的掌心处，见得一块正被纤指来回抚摸的宝玉。
南宫问天自然认得这成色极好的雕龙玉佩是谁的。问题随之而来。武辛虽为太子，甚至已经能够称得上是神武八世，可久病不愈的神武七世武灼还未驾崩，他还不是真正的帝王。如此大费周章，北冥雪仅仅只是取得了这位太子的一个承诺和认可，意义不言而喻。
“你似乎很清楚。用那两个家伙的话来说，北冥城的手是不是伸得太长了？”南宫问天也没什么好敷衍的，结果已经摆在面前，相对于纠结北冥雪究竟知不知道，他更好奇北冥雪是怎么知道的。
一个似乎在某人那儿看过的、想翻白眼却忍住没翻的尴尬表情浮现在她的脸上：“当然是动脑子推算咯。你、武辛、神荼，你们三个在同一时间段出现在同一地点，并且那些自认为手眼通天的世家也没听到任何风吹草动，说你们仨没有刻意地回避他们来商量些什么，傻子都不会信。今天晚上，下面这七个游离于皇城世家底层的少爷小姐们，类似于自杀式冲锋的胡搅蛮缠会对东方铁心和你造成怎样的影响，这又是一个人尽皆知的答案。再往下面推算，你们仨聚一起商量的事情一定不会仅仅局限于皇城这片地，因为没有人能够在这里撼动你们的地位。还是从你们仨来算，你们三个的利益其实并不相同，而且武辛、神荼、南宫问天的一举一动，已经能够代表武、神、萧三家的态度。能够同时威胁到这上三家的事情，在这段时间内，也只有西域了。”
完全正确。
北冥雪可不像自己，在皇城中可谓如鱼得水，她是一个纯粹的外来者，连客栈都不太愿意接待她，至今依然租住在一家和北冥城有不少药材生意往来的药店内。就是这样一个来到皇城不过一月的人，已经将皇城的局势摸了个透底。
随着南宫问天渐渐凝重的表情，北冥雪倒是笑得更欢了，一阵又一阵的盈盈声，甚至笑得合不拢嘴，身躯也被轻轻带动了。这一幕落在旁人眼里，像极了一个姑娘对一个公子开了一个不太遂心如意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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