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定情

酒楼来了几对年轻公子小姐，俱是锦缎华服，一个比一个神态倨傲，其中为首一位年纪不大却十足狂傲的少年瞧见虞小米，眼神一变，竟径直走来，刚要搭讪，就被魏无羡拦住，“这位公子，抱歉的很，我们桌满了，你去别处坐吧。”

江澄皱眉小声提醒魏无羡，“这人是岐山宗主温若寒的幼子温晁，平日里游手好闲，胸无点墨，常常敲诈商户，吃些霸王白食，跋扈惯了，你莫要惹事。”

魏无羡却没有压抑嗓音，“岐山温家的啊，难怪如此没有教养！”

仗着岐山温氏之名登入龙门，得以在仙门百家横着走的温晁看到魏无羡恶狗挡道，竟没有气恼，一来，这位黑衣红绸系发的俊美少年腰间挎剑，眉目清明，恐怕修为不低；二来，能与江家少爷同桌吃饭，多半身份不差；三来，江家少爷身旁如谪仙般的男子，一身白衣，头戴抹额，应是姑苏蓝家的宗门子弟。他还没傻到一言不合就拔剑相向，于是挤出笑脸，准备先探个底，“这位朋友面生得很，不知是哪家的公子？”

“我啊？”

魏无羡一笑，江澄就知道要糟，果然，那小子开口道，“我是岐山温家的公子，我的大名叫温卯。”

温卯一剑飞仙，开创岐山温氏百年盛世。

魏无羡这样说，便是要温晁跪下喊他一声祖宗。可怜这草包竟还愣了愣，没反映过来温家何时冒出这么一位叫温卯的俊美少年郎。皱着眉的江澄开口补救，“温公子赏脸来玩，今日所有开销，全算在江某身上。”

那帮温家的公子千金们却已比温晁这草包最先反应过来，一时间群情激愤，温晁回过味，怒道，“你小子竟敢侮辱温氏先祖，你不要命了！”又瞪眼向江澄，“江晚吟，别以为我动不了你爹！”

魏无羡咬牙，正要狠狠刺一刺这个狐假虎威的纨绔，江澄又开口抢话，“温公子实在是误会了，我这位兄弟的确大名叫做温卯，恰好与您家先祖同名。我亦觉得颇为冒犯，试想这无知匹夫怎有资格叫温卯呢，于是连夜让他起了个小名，叫魏狗蛋。”

虞小米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美人如画，唇红齿白，娇俏可人。

温晁喜好渔色，哪见过这般风姿，看得痴了。

蓝曦臣本想喝茶赏美人，结果碰上这么个煞风景的白痴，面色不愉，“江公子，我们茶喝得差不多了，不如先去街边走走如何？”这是避开的意思，无谓做口舌之争。江澄会意，正欲起身离开，一个女人的声音却大刺刺响起来，“你是魏无羡。”

女人的声音有些低沉，十分陌生。江澄却不知为何心头冰凉，杏眸徒然瞪大，看到温晁身后的女子，红衣，秀眉，身量不高，鼻翼两侧有细碎的雀斑，手上玩转着两颗夜明珠，质地绝佳，被誉为龙凤眼，各是一等一的上品。

巨大的恐惧如惊涛骇浪，迎面拍打在脸上，江澄猛然后退一步，直撞在蓝曦臣身上都未察觉。蓝曦臣顺势揽住江澄细腰，轻声狐疑，“怎么了？”

不知道。江澄摇头，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魏无羡依然保持着他面对美女时的玩世不恭，“小姐姐识得魏某？”

“我是温情，我们在……”温情摇了摇头，自顾自结束了话题，“不重要了。”

天才少年，云梦无羡。绝非无名泛泛之辈。

本以为他是哪家的公子，没想到不过是个家仆生的。温晁面色阴沉，冷笑道，“魏婴是吧，本公子听说过你。”接下来的话已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是江枫眠与藏色散人的私生子，云梦城庶出的大少爷。难怪如此嚣张！”

江枫眠早年爱慕藏色散人，甚至为她回绝过眉山虞氏的联姻，此事仙门百家无人不知。藏色散人故去后，江枫眠把魏无羡接入莲花坞悉心教养，疼爱更甚江澄。因此，早有传言，魏无羡是江枫眠与藏色散人的私生子。

“闭上你的狗嘴！”魏无羡发怒，似被触碰了逆鳞的巨龙，抬起一脚生生将温晁踹到墙壁上，江澄未曾想他说动手就动手，根本来不及阻拦。

鸡飞狗跳，那些只欺负人不曾被人欺负过的温家子弟们赶忙扶着鲜血淋漓的温晁撤离酒楼。还能做什么，要么喊仆役群殴，要么搬出各自父母家族，秋后报复。

“这回麻烦了。”江澄微微张开嘴巴，依稀可见嘴中雀舌更比杯中雀舌更加娇艳。魏无羡竟反过来安抚江澄，“怕他什么，来一个我揍一个，来两个我揍一双。”却是连蓝曦臣也不认同，“温晁心胸狭隘，睚眦必报，岐山温氏势力庞大，恐难善了。”

魏无羡拍拍胸口，“我魏婴一人做事一人当！”

江澄气笑了，“你是江家弟子，江家怎么可能置身事外。”

魏无羡也急了，“你们一个姑苏蓝氏，一个云梦江氏，就这样惧怕一个纨绔草包？！”

曦澄俩人对视一眼。

江澄脾气上头，抿着嘴，不想搭理魏无羡，蓝曦臣只好代为解释，“无羡，勇敢并不代表要去惹麻烦。你我明知温晁纨绔，何苦与他道理。”曦澄又对视一眼，江澄挑起一边长眉，余怒未消，“魏狗蛋，人家兰陵金氏，清河聂氏皆未出头，要你多事踢那一脚，就你能耐是吧！早该打断你的腿！”

“小王八蛋竟敢侮辱我阿娘，我一脚没要他的命已是客气了！”魏无羡瞪眼，“江澄，他这样诋毁江叔叔声誉，你竟然能忍？！你平日里可不是这般好相处的脾气。怎么？见到岐山温氏的公子，你吓破胆啦？！怂啦！？”

“清者自清。阿爹不会为了一句挑衅就把人往墙上踢，更何况他是温晁。忍一时风平浪静，何苦做这个出头鸟。”

“就因为你们一直忍一直忍，带着大家一起忍忍忍，天真的以为忍了便能风平浪静，才使得岐山温氏越发跋扈。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你们个个惧怕岐山温氏，甚至不愿意团结起来去反抗他！”魏无羡翻了个白眼，“以后别说是我兄弟，江怂货！”

“魏狗蛋你简直不可理喻！”

“不可理喻的是你！”魏无羡扯过一旁心惊胆战的虞小米，“江澄，你想必心里清楚江叔叔为什么要你照顾小米，温家小王八蛋一双贼溜溜的眼睛盯着小米瞧，我若是你早就挖了他的眼珠子！”

虞小米吓得不清，打着颤不敢抬头，江澄心里很过意不去，柔声道，“对不住，让你受委屈了，我送你回眉山吧。”

魏无羡冷笑起来，一掌推开江澄，“用不着江公子假好心，我自会送她回去，留在这里没人护着，小米怕是要被温家人活生生吞了。”他拉着虞小米转身就走，甚至故意用力撞上蓝曦臣的肩膀，斜睨着眼阴阳怪气的赔礼，“不好意思蓝大公子，请让让。”

江澄怒起来，“魏无羡你是不是找打？”

桃花眼斜睨回来，“你打得过我么？”又飘回蓝曦臣身上，“现在有帮手了是吧。”

“你们不要吵了。”蓝曦臣将云梦双杰拉开，“一人少说一句。”

“话不投机半句多！”

江魏俩人异口同声，对视怒瞪，不欢而散。

魏无羡带着虞小米不知所踪，江澄闷不吭声灌了几大口茶水，好好一壶白梅春，楞是被他喝出了满嘴苦腥气。蓝曦臣陪在江澄身旁，正不知该如何劝导，杏花儿眼已经抬起，反倒安慰他，“魏无羡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蓝大哥不用担心，最多小半个时辰他就笑嘻嘻没个正经的回来了。”

每次都是这样。

不管吵得有多凶，最多小半个时辰，魏无羡就会回来。

江澄总是劝自己不要担心，一边又悄悄存着银钱。魏无羡会走的，江澄有这样的直觉，不是现在，也会是将来。魏无羡的心太大了，大到小小的莲花坞根本容不下。

“他将来可能会成为英雄。”江澄闷声道，“团结起来反抗岐山温氏，只有他才会觉得是理所当然的。可我们不会去想。”忽然笑起来，“那一脚委实漂亮，踢出了我江家风骨，我本来是想这样对他说的。可我不能啊，做英雄没有好下场的。”

魏无羡，保护江家和保护你之间，不应该存在冲突，不对吗？

“无羡定然是明白你的用心的。”蓝曦臣揉了揉江澄的脑袋，温言道，“你也说无羡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可见无羡是个天性阔达之人。”

江澄喝了口茶水，凑过脑袋，神秘兮兮道，“不说他了，我带你去湖边玩，但你不许告诉我阿娘。”蓝曦臣刚回了一声‘好’，就被江澄拉着袖子跑下楼。到了湖边一处僻静无人的地方，江大公子爬到巨石上，鼓足气，吹了一连串鲜亮的口哨。

蓝曦臣吹着凉风，等啊等，等了小半个时辰都没等到任何动静。

江澄瞬间尴尬，脸红道，“平日里来得都很快，不知今日跑哪里去了。”

蓝曦臣看到江澄吹得腮帮子通红，仍然不肯善罢甘休，模样实在可爱，忍不住低眸轻笑。他站在湖畔石崖边，清风拂面，飘忽登仙，一袭白衣甚雪，银冠束发，腰别白玉洞箫，更显玉树临风。江澄小心翼翼偷看了几眼，又看几眼，总觉得看不够。

终于等到江澄没气力再吹口哨，蹲在巨石上轻拍腮帮子，似乎还打算再接再厉，蓝曦臣忍不住玩笑道，“难道江公子的朋友是水里的龙王？”

杏花儿眼蓦得睁大，“是啊。我幼时落水，差点溺毙，当日就是被他托起带上岸边的。阿爹说他是水底的龙王，是我的守护神，所以我时常来找他玩。”

“既然如此，为何来见他却不能让虞夫人晓得？”

江澄挠了挠头，面色尴尬，“有那么一次，我们玩得高兴，龙王便潜下了水，差点淹死我，阿娘知道后，就不准我再来了。”犹记得盛怒下的虞紫鸢挥鞭抽断龙王犄角，江澄至今心有余悸，奉为童年三大阴影之一。

蓝曦臣假装震惊，“涣只听闻岐山温氏宗主温若寒有黑虎灵兽，威风八面，江公子更厉害，小小年纪都能与龙王下水晶宫玩儿啦。”江澄笑起来会露出一对尖尖的小虎牙，明显十分得意，却假装谦虚，“这没什么。”

水浪哗啦作响，湖面浮现庞然大物，龙身阔达两仗宽，犄角左长右短。

真有龙啊。蓝曦臣眨眨眼。

古有《山海》记载八荒神兽，唯龙配享宗庙，视为神也。当年仔细读过的《天禄识余》龙种篇便有蛟龙的详细文字著述。蛟龙嗜金，遍体有鳞，鳞如鱼，头生犄角，似鹿。不逢乱世不出水，不遇盛世不飞升。蓝曦臣自己便有一条通灵识物的锦鲤，至于听说过的神物，排在首位的则是温若寒的黑虎，其次则是天山昆仑听经百年的丹顶仙鹤。

江澄拉着蓝曦臣跳到龙背上，亲昵的拍了拍蛟龙的脑袋，说道，“虫虫，咱们去湖心玩水，你游潜一些，切忌别被人看到我们。”

蛟龙低吼一声，缓缓游湖，平稳如泰山。竟然十分乖顺。

“江公子，你能招龙，不应该让外人知晓，温氏善妒，恐招来祸端。”

江澄嘿嘿笑道，掰着手指，“如今知道的只有阿爹阿娘，姐姐，魏无羡，还有你。没关系，蓝大哥不是外人。”

蓝曦臣忍住笑意，故意反问，“为何我不是外人？”

江澄认真思索片刻，笑道，“反正我见你第一眼，便知你不是外人。”月光下，侧颜婉约，依稀可见他精致耳朵上稚嫩绒毛，江澄的容貌不似江枫眠刚硬，反倒和虞夫人一个模子刻出来般，杏眸大而明亮，真正喜悦时，会笑着露出尖尖的虎牙。

伸出一根手指，蓝曦臣轻轻抬起他柔美下巴，不出意外看到两颊红晕，如绯墨入水，淡淡化开晕染，蝴蝶翅儿般的长睫毛微微颤动。

“……怎么就看上我了呢？”

江澄杏眸迷离，“你长得好看。”引得蓝曦臣哈哈大笑，“江公子如此肤浅，竟然只要皮相长得好看？”

“有何不可？”江澄反问，一本正经，“这世间有人爱才，有人爱权，有人贪图财富，自然也有我这样喜欢好看的皮囊。”

江澄壮着胆子去摸他的云纹抹额，手腹轻轻摩擦。蓝曦臣轻声说，“姑苏蓝氏抹额，非命定之人不可取下，非至亲之人不可触碰。”

江澄仰头问，“我是命定还是至亲？”

“你是我的三生三世。”

解下抹额，放在江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