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太上忘情缥缈境

酒摊子挂了一杆铺满灰尘的杏花酒旗子。

老板姓李，酿得一手好酒，十里飘香。一路飘到宽敞的官道上。

两位青年剑客，持剑隔道而立，风采气势都是市井百姓罕见的，更难得的是两位年纪不大的剑客跟约好似的，一人身穿素白胜雪的白衣，另一人紧裹刺目鲜红的红衣，一白一红站在路旁，还未出剑比试便已好看得像副画一样。

酒摊子还有四五桌停脚歇息的酒客，这些人囊中钱财不多，可看热闹的兴致却亢奋得很，一个个瞪大眼珠子要瞧这两位剑客耍些漂亮把式，好回去跟亲朋好友炫耀。

江澄迷迷糊糊睁开眼时，人就坐在喧闹的酒客之中，桌上酒盏里的佳酿还剩下一多半，伸手摸了摸盏边，尚且温热。

两位剑客武艺不相上下，打得昏天暗地，难解难分，有来有回，很快就让大开眼界的无聊酒客们满堂喝彩大声叫好。官道上尘土飞扬，几辆途径此地的马车都停下，一同欣赏眼花缭乱的比试。

白衫剑客性情急躁，打着打着就忘了比试，竟动了真气，一剑划伤了对手的手臂。偏偏那红杉剑客也不生气，旋着身跳出圈外，身姿轻盈，如灵猫一般，温润笑道，“你赢了，这下舒坦了吗？”

“白爷爷何须你这臭猫相让！”白衫剑客不领情，反倒越发生气。

“玉堂武艺高强，何须展某相让。”红衫剑客一贯的好脾气，“请你喝酒，全当做赔罪，白五爷大人有大量，消消气可好？”

白衫剑客明摆着已经不生气了，却依然假装板着脸，抬脚就走，“再好的酒与你这臭猫喝也是无趣，我回去了。”惹得红衫剑客提着剑一路小跑跟上，笑脸相迎，哄着好话。

江澄没有说话，端起酒盏喝了口酒，愣愣出神，那俩人好生的面熟。

“客人，小老儿这黄粱酒味道如何啊？”

“黄粱酒？”不是杏花酒吗？

李老头提着一壶温酒，摆放在江澄面前，自说自话道，“那些路边卖的酒啊，要么兑水得厉害，要么根本就是假的，不地道，别看小老儿这铺子小，酒却是如假包换的好酒，尤其我们坐的地方离昆仑山近，雪水极佳，用之酿酒更是绝配。”

“昆仑山？”江澄忽而觉得自己好像想起了什么，又觉得自己其实什么也没想起来。他问李老头，“那两个比剑的剑客是谁啊？为何我看他们竟然好熟悉。”

“剑客？哪有什么剑客？”李老头为江澄倒酒，满满一盏，笑容如迷雾般模糊起来，“你不就是那个剑客吗？”

江澄一愣，抬首，白衫剑客已端坐在他对面，端着酒盏灌了一口，桃花儿般好看的眸子似笑非笑看着他，“猫儿，你只请酒不喝酒，光这般馋猫般的看着，别告诉白爷爷你又没带酒钱，还要白爷爷反过来请你。”

“白……白老鼠……”江澄下意识举起酒盏，脱口而出，“酒钱自会还你，小气什么。”俩人碰盏，各浮一大白。

李老头笑声在侧，木筷敲打着酒盏边缘，沙哑着嗓子唱到，“世人都说神仙好，只有情爱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谁去了……”

江澄站起身，白衫男子化成一团雾气，消散在空气中。

江澄慌忙伸手去抓，一个踉跄竟径直摔入阴气森森的公堂，眼前一口黄金铡刀，雕琢龙头、虎头、狗头，誓铡世间一切奸邪。面容黝黑的男子身着黑龙蟒袍，额间一块伤疤，形似月，月如勾。

“展护卫，你回来啦？”

江澄莫名其妙，你是在叫我吗？

面容黝黑的男子笑起来，伸指轻轻敲击铡刀，打着拍子，唱到，“世人都说神仙好，只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草一堆草没了……”

一瞬，又回到楚秋门，金碧辉煌的大堂中央，一人高的钟甬富贵奢华，楚幼鱼拈花伸指，从琉璃果盏中取出一片秋月雪梨，喂到江澄嘴边，“江少爷，今月我们楚秋门的收入比上月还要高出好多倍，有这个数……” 比了个‘五’在江澄眼前。

楚幼鱼轻腻着嗓音唱到，“世人都说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江澄烦躁一把掀翻果盘，再一回身，楚幼鱼也不见了，他竟是在莲花坞阿爹的书房里，面前十二三岁的少年正苦着脸捧着一本《修丹》，眉间一点猩红朱砂竟是兰陵金氏的弟子，“舅舅，你别生气了，我保证今天全部背出来。”

江澄开口，又气又心疼，“今日怎么都要背一半出来，先去吃饭。”

少年欢呼一声，奔奔跳跳原地转圈，昂着头清脆的嗓音唱起来，“世人都说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歌声骤响，分不清是少年还是老头，分不清是男人还是女人。

世人都说神仙好，只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说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说神仙好，只有情爱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谁去了。

世人都说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云缠绕，雾里的缥缈到底谁逍遥？

云知道，雾也知道。

你烦恼，他烦恼，对错谁知道。

就当是醉了，其实是醉了。

醉着说，还是神仙好。

江澄顺着歌声，一步一步走上云缠雾绕的高梯，看到富商捧着金银，看到官老爷身着蟒袍，看到恩爱缠绵的夫妻；看到母亲抱着婴儿，哄着幼子酣睡……他一边走一边看，一边走一边将他们全部抛在身后。

不知何时来到峰顶，寒风彻骨，白发紫衣的仙人负手立在一株白梅树下。

白梅九瓣，未开，微开，有蕊，异香扑鼻。

“吾乃紫阳少府东华帝君。”

江澄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跪下磕头，他只是‘哦’了一声。

仙人并没有怪罪，只是问他悟了没有？

江澄像是懵懂无知的稚子，愣愣的摇了摇头。

“天高不是高，人心比天高，道高不是高，世情比道高，吾辈修道无非修心。”仙人说道，江澄接着问，“何为修心？”

“太上忘情。”仙人轻折白梅，娓娓道来，“非是无情，忘情诗寂静不动情，好似遗忘，若是记起，便是至情。正所谓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一言，道可道非常道，偶尔知道，欲言又止，才是真知道。”

江澄几乎被他绕晕，心里骂着‘什么玄空大道，模棱两可莫名其妙’，面上还是装得乖巧温驯，“仙人，您说的道理太高了，我只是一个普通凡人，听不懂的。”

仙人说无妨，日子久了就能修到。

江澄一愣，“什么意思？”

“吾可带你入道，脱离凡尘，飞升仙界。”

便是暗示江澄拜师了。这一刻，山巅暮鼓响起，雾嗟灵犀逐渐散去，大大小小山峦叠嶂，沉沉浮浮，江澄眺望而去，四海苍生尽皆眼底，八荒众神尽在脚下。只要他跪下，拜一声师父，从此不在五行之中，永出轮回之外，即是神明。

凡人为何修炼？为了入道。

凡人为何入道？为了不做凡人，做神仙。

因为，世人都说神仙好。

江澄愣愣出神，没有言语，只是长呼一口气，跨出一步。

这一步，远达十丈，跨出了山巅。

东华帝君蓦得瞪大双眼，天界二十八星宿，七十二高峰，云雾翻滚，一齐涌向这里。江澄脚踏八荒轻抚四海，只听耳畔黄鹤清啼，扶摇青天。喃喃笑道，“多谢仙人好意，可惜江某不能接受。”

东华帝君冷了眸子，“你宁愿做一个凡人，也不愿让吾领你入道？”

道？何为道？

莲花坞的花香、虞紫鸢的严厉、江枫眠的规矩、魏无羡的胡闹、江弥养的珍珠鸡、江厌离的莲藕排骨汤，这便是江澄的家。修炼读书打打闹闹，八步拈蝶只为那一张蜘蛛网。山巅随灵风而动，只是想看清这世间的风光，只是想与他说说话。

江澄低头，拇指搓了搓食指上系着的丝帕。

这就是他的道。

江澄说，“我不求道，亦不入道，道自然来。”

铮。一音，琴起。问灵。

太上忘情，缥缈虚境，瞬间支离破碎。梅花迅速枯萎衰败，化作一滩烂泥。东华帝君口吐鲜血，恨恨一拳砸在地面，“小狐狸狂妄！”

凡间，楚秋门。江澄自虞紫鸢怀中睁开眼，望向蓝曦臣惊喜万分的眸子，开口道，“蓝大哥你这琴不好听啊，换一首呗。”

虞紫鸢一巴掌拍他脑袋上，笑声中带着哭腔，“死孩子！吓死老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