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求良药卖身黄家府

　　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宋祈瑞竟是生生被哑女母亲的咳嗽抖醒的，尽管她已经在尽力克制自己，不想让自己咳出声音，把好不容易睡着的他给吵醒，可在这样的情况下，心内的抵触与克制只能让自己的喉头更加发痒，她无奈起身，一个人缓缓踱进一片月光之中。

　　他不敢出去，只缩在破布堆里偷偷听着竹棚外沙哑的咳嗽声，一声又一声，钻入他的心底。当她终于回来，身体触碰到宋祈瑞的时候，一丝刺骨的冰凉冻住了他挂在眼角的泪。镇上的郎中不愿替哑女瞧病，前几日一位江湖游医路过，不清楚这母子二人的情况，这才为那哑女号了脉，临走之时，游医勉为其难地用灶中的木炭在砖头之上写下了药方，可惜这母子二人都不识字，家中又没有钱财可以去药铺称药，于是几日来，这救命之方便摆在土灶边上最不显眼的位置，渐渐地，也落了一层灰。

　　当宋祈瑞抱着那位身着月白袍的小公子所赠的罐子又站在黄府门前时，身旁空无一人，这一次他学了乖，吸取了上回的教训，在东方还未吐白之时便蹚着满地星光早早守候在了黄府门前。可不知怎么的，每次站在这条令他心生厌恶的石子路上时，他总会控制不住地朝偏僻隐蔽之处的那堵高大围墙看去，他如愿以偿地在黄府开门发粮的第一时间领到粮食，而后自然是习惯性地绕过那堵围墙，看看那个人是不是还会抱着那棵歪歪扭扭的树滑下来。慢慢地，他学会了接受眼前的一切，不再跑去河边用淤泥将自己的脸抹黑，不再整天披头散发地装疯卖傻，有时候细细一想，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会有如此多的变化，但若真的要说出来的话，唯一能找到的理由，只有那个被锁在围墙里的少年了吧，那个只同他一般大小，却能给他整整一袋粮食的少年。

　　这样的日子过了差不多有半月之久，哑女的身形渐渐消瘦，宋祈瑞渐渐开始慌起来，每次牵着她瘦如竹节般的手指，他都会害怕，他不知道这样的手指什么时候会突然断掉，眼前这个骨瘦如柴的哑女母亲，似乎承受了几百年的风雨，沧桑得如同枯木。他开始抱着游医留下的灰砖，挨个儿敲开药铺的门，可开药铺做生意的，谁又会做这样亏本的买卖呢，亏本还不算什么，药铺里要是沾染到这天煞孤星的晦气，委屈找谁说去?到时候如果镇里又传开了什么消息，他药铺招牌还要不要了？这样赔本的买卖，可真真无人敢做。一次次被赶走，宋祈瑞的脸皮反倒变厚了，可不是嘛，天天有人把你踩在地上摩擦，任是何人都会进化出一副厚脸皮的吧。

　　“什么？你说什么？”

　　黄府门前一片喧闹，看似热闹，实则只有三个人而已，两个身形高大的小厮中间夹着一个衣服破烂的孩童，孩童双手在身前反复绞着，两个小厮的笑声响彻空荡荡的街道。

　　“我们黄府不缺什么佣人，你这小鬼，前几日来讨粮食，今天又来卖身，到底耍着些什么花招？倒还有趣啊！”

　　两个小厮也许是因为平日里的守门生活太无聊，而今日便如同抓住了什么新奇好玩的东西一般紧揪着宋祈瑞的笑话不放，其实，也没有那么好笑，根本就没什么可笑的。

　　“我，买药，阿娘。”他倔强地抬起了头，一双眼睛真诚而填满泪光，可惜两个小厮只注意到了他奇怪的说话方式。

　　“啊哈哈哈哈……”两人抱起肚子放声笑起来，生怕别人不知道。

　　“你在说些什么？叽里咕噜的，根本不像人说的话呀！”

　　宋祈瑞捏紧了垂在两腿外侧的拳头，浑身发着抖。就在他刚想好要怎么回嘴之时，黄府大门忽然吱呀呀地打开了，一位身着浅褐色罩袍的长须员外端正立于门后。

　　“老爷要出门？”那两个小厮翻脸比翻书还快，忙收回了方才放荡不羁的笑，规规矩矩地躬下了腰身行礼。

　　“你们两个大清早的，何故如此喧闹？”黄老爷威严非同一般，是在十里八乡皆可占一席之地的大人物，更不用谈家中下人对他有多敬畏了。

　　“我，卖我，黄府，买药……”

　　未等两个小厮作答，宋祈瑞先他们一步跪倒在黄大善人跟前，他也说不清楚为何自己当时会有如此大的胆子。

　　“孩子，谁要卖你？”黄老爷竟上前去轻轻扶住了他的肩膀，语气温和之至，让人感到温暖无比。

　　“我……卖我，买药，阿娘病。”

　　从几个不连贯的词中，黄老爷大致听个七八分，他轻轻扶起跪在地上的宋祈瑞，替他轻轻擦了擦脸上的灰。

　　“多么俊俏的孩子啊，生得和我家幸儿倒有几分相似呢。”黄老爷在一番细细端详之后笑着说道，“你卖身是想买药救你阿娘，是吗？”

　　宋祈瑞听罢急忙点头，生怕再慢一分，便会错过这个机会。

　　“老爷……”此时身后一妇人忽然走来，身着紫色衣裙，头戴珠花，虽眼角细细有些纹路，却也风韵难减。只见她凑到老爷身旁，对他悄悄耳语了什么，老爷平静的脸色忽起了一丝波澜，随后竟瞪了那妇人一眼，轻声喝道:“荒唐!我黄府书香世家，向来只拜圣贤不屈鬼神，真是村头妇人之见，愚昧至极！”

　　那妇人也许压根儿没想到自家的善人老爷会发这样大的火气，只委屈地在地上跺了一脚便拉长了脸转身离开了。

　　“求，求善人！”

　　“孩子，我给你些钱财，你拿去买药吧，至于卖身，你还太小……”

　　“不可，无端收人钱财……”

　　此话一出口，黄员外愣住了，他未曾想，一个大字不识，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孩童竟然会说出这样的圣贤之言来。

　　“好，好，你先回去给你阿娘买药，过几日让这两位小哥领你进黄府，我让管家给你安排些轻松差事，你也好每月拿月银回去给你母亲。”

　　宋祈瑞未曾想，黄大善人竟真的会让目不识丁的自己入黄府，回去的路上，他揣着沉甸甸的银两，心里头点起来一把火，燃遍了全身，这个镇子，看起来还没有那么糟糕，至少在黄府之中，他已收获了两份极为重要的温情。听闻黄家老爷只有一个独子，想必那位身着月白衣袍的小公子便是黄家独子，黄幸黄瑞生了，那位命运与他有着天壤之别的幸运儿。

　　掀开棕榈缝起来的门帘，哑女仍躺在破布堆中，面色发白，她的嘴唇已经干得掉了皮，此时，她还不知道，自己的眼中那个弱小的儿子已经将自己卖给了黄府。药是托人帮买的，毕竟没有一家药铺愿意让他踏进店中的门槛。黄老爷给的银两不算少，药应是足了几天的量，因此未及三日，他便入了黄府。哪怕那位姓林的管家再不喜欢他，但毕竟是自家老爷亲自安排下来的，他也不好怠慢，又看他只是个孩童，便只安排他清扫花园之中的枯叶，倒也还算清闲。

　　原本下人是不能直接走正门进入黄府的，可宋祈瑞偏偏是个例外，黄家老爷觉得与他有缘，特许他能够每天直接走正门回家，照顾自己的母亲。原先佣人们还在开玩笑，说除了当地一些大人物之外，下一个走这道门进来的，怕也只是黄家少夫人了，没想到，过不了多久，这玩笑便被打破了。料谁也不会想到，下一个堂堂正正走这道门进来的，会是一个与老爷结缘的普通少年。

　　正是深秋时节，小镇坐落于深山之中，天气变得倒也不快，虽每日清晨会有一层淡淡的早霜，但也算不上寒冷。只不过，入了秋的话，最麻烦的事就应当是清扫落叶了，秋风起，枯叶落，那立于树下手持长扫帚的少年沙沙扫过一片片落叶，才扫开一片，另一片便已悄然落在身后。

　　“听闻父亲买进了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小厮，不知父亲安排他做些什么？”疏林之中，父子二人正沿着青石小路缓缓行来。

　　宋祈瑞抱起扫帚躲在枯黄的树丛之后，等着他们走过去，他这种见人便躲的习惯还是难以改掉。

　　“你放心，为父已告知老林，想必他有分寸，不会安排去做什么重活儿的，”黄老爷言罢长叹一口气，“也是个苦命的孩子，这世道，留他在府外怕是少不了受各种各样的苦呢。”

　　宋祈瑞听罢心内忽地一震，他未曾想，自己与黄老爷不过一面之缘，他竟还会为他担忧吗？

　　“能得父亲如此挂心，孩儿倒还真的想见一见他。”

　　宋祈瑞偷偷拨开树丛，他仍是身着一身月白衣袍，不过又多披了一件宝蓝斗篷，此时虽天气是有些凉，可对于宋祈瑞而言，与平日并无多大的差别，而他清秀的眉宇之间似乎绘着丝丝冰霜，没有一丝这个年纪该有的血色。他目送两人的背影离开，在前方一片疏林之中，一阵阵稚嫩的咳嗽声传来。

　　他抱着扫帚从树丛中钻出，秋风一过，好不容易聚拢的枯叶堆又被吹散了，可他只顾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呆呆地傻站着。

　　他没有将自己每日去黄府的消息告诉哑女母亲，而由于她的日日昏睡，她也并未察觉到什么，可每次看到哑女母亲苍白的脸，他总会想到黄幸，谁会想到呢，当初那个生得吉利无比的黄家少爷也会是一个药罐子，同住在竹棚之下身世凄惨的哑女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