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发子弹

“是。”池喻摇摇欲坠，瞳孔扩散，眼神涣散，在几乎撞到后备箱盖的一瞬间被顾渊扶住肩膀，她的眼睛此刻充满雾气，这正是顾渊所期待的。

“那么，他是谁？你的同伙吗？”顾渊轻轻拍打池喻的后背，语速趋于缓慢，声音和煦得像阳光照耀的棉花。

池喻摇了摇头。

随后她瞪大了眼睛，瞳孔迅速恢复正常大小，森林中的雾气仿佛被一阵大风吹散，取代而之的是懊恼和怒火。

“你刚才试图催眠我？”她警惕地看向顾渊，心脏不由自主地加速跳动——一个为了保护女性生命自愿冲出电梯和亡命之徒对峙的绅士，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怀疑和试探她？

“你在说什么？”顾渊摇摇头，“我问你赭秘书在哪里，是你自己跟过来告诉我的？”说着，他扶起蜷缩在后备箱昏迷的赭秘书，试探呼吸，检查瞳孔，笑吟吟地打量池喻的反应。

“你怀疑我简直毫无道理 。”池喻冷笑一声，并不相信她所谓的鬼话，“我和他若是同伙，他方才和那个要射杀我们两个的人难道不是同伙吗？我何至于搭上自己性命。”

“说不准，任何人之间掌握的信息是有差异的，这种信息差会左右一个人的选择。”

池喻似乎没意料到顾渊会这样回答自己，愣怔了片刻，选择沉默。

直到顾渊把赭秘书搬上车，示意池喻上车，她才有了鲜活的表情和反应：“这车不能要了，等会我开着它绕道，我们一会步行把赭秘书背回营地。”

顾渊“嗯”地应答了一句，让出驾驶座的位置，他甚至没问池喻要做什么。

一路沉默地开车，狭窄车厢里浓郁的腥气让池喻不得不打开窗户，天空微微亮，甚至隐约能看见淡白色未落的月亮。月亮落下了，太阳升起来。

车辆驶过贫穷的居民区，驶过荒芜的农田，驶过路边睡满无家可归的难民的街道，在妇女儿童无助的拍打车窗玻璃寻求帮助的人群包围时，池喻关上了仅仅开了一小会的窗户。

于是那些异乡的混乱的语言，连同战争炮火，和有关被摧毁的苦难，一瞬间就静了音。

池喻拿起单反相机，咔擦拍下这一幕。

只见衣不蔽体的妇女，抱着瘦柴如骨却肚大如鼓的孩子，有的嘴角嗫嚅，有的眼含泪花，有的神情麻木，如果不是不断拍打池喻的车窗户索要食物的那只手，几乎看不出她们是一群活人了。

放下相机后，她一声不吭地拍打方向盘中间的鸣笛键，车子连续发出骇人的声响，无情地吓退了前赴后继围困车辆的乞讨者。

在池喻踩下油门的一瞬间，顾渊和车窗边的一个儿女孩对视，女孩眼神哀伤，与其说是懵懂中带着泪花，不如说那是一双会言说痛觉的眼睛，不消任何的叙述，顾渊就能感受到她眼底的痛楚。

他擅自打开车窗，在汽车没有完全发动之前，塞给那个女孩一袋巧克力。

池喻向后视镜瞥了一眼，一切尽收眼底。

行驶到静癖后街的一条河流边，在反复确认四下无人之后，池喻打开车子的所有车窗，让顾渊背着赭秘书下车。

然后她卯足力气，一点一点地，将装着狙击手尸体的车子推入河流之中，水流迅速从窗子里涌入车厢，很快，河水没过汽车顶部，冒出几个泡泡，几秒钟之后，河流的河水湍急地往下流奔去，仿佛从未发生过一般。

“结束了，我们走吧。”池喻展出一个微笑，拍了拍手中的灰尘。

“河水会冲刷掉一切的痕迹，就算被打捞上来，也不会怀疑到我们头上。”

顾渊微微点头，没有应答，两人各怀心事。

背着昏迷的赭秘书，穿过臃肿的平民窟，低矮的楼房摇摇欲坠，时不时传来咒骂和扭打声，碗筷摔碎的脆响，还有抽着烟衣衫不整的男人，浑身酒气地冲着池喻说些污秽下流的话。

“如果你想要拍清晨的平民窟，我觉得这是苦难最好的证明，不需要炮火，不需要枪支，人与人本身就是一场炼狱。”顾渊的声音伴着微风吹进池喻的耳朵中，他脱掉了被血水溅过的外套，只留下一件米白色长袖卫衣，神情略显疲惫，没了白天里在无国界医院里干练专业的那股浓郁的精英气味。池喻觉得他就和大学时候遇到的长得干净好看的学长并没什么两样，但一定要划等号，两者之间又有很大诧异。

人畜无害的学长是不会无缘无故催眠一个人的。

“我今天已经拍过了，无需再拍，素材不在多。”她顿了一下，“下次，不要再给他们吃的了。”

“为什么？”顾渊追问道。

池喻觉得好笑，抬头看了一眼顾渊郑重其事的声色——他真的觉得这是个有必要较真的问题，嘲讽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那些妇女乞讨过来的食物，也到不了她们自己肚子里，多半还是给自己好吃懒做懦弱至极的男人吃了。”

“那群畜牲，把妇女和儿童当做自己饱饭的工具，如果最后弹尽粮绝，他们就会把妻儿用几斗面粉卖掉，在X国这样政府无力管控的国家，贩卖妇女儿童几乎成了一条产业链。”

“与其助纣为虐，不如断其根源，一日不施舍，她们才有一日能够惊醒，其实只要离开那个寄生虫，对于那些妇女儿童来说，生活也不会更坏了。”

她说这句话时，近乎咬牙切齿的神色，顾渊看得饶有兴致，在东方女人柔和点面孔上，看到了一丝坚毅的美感。

其实池喻此刻几乎可以用狼狈形容，脱掉了染血的外套，她此刻只穿着一件紧身吊带，头发紧紧贴在满是汗珠的额头上，她连续几次试图擦去面孔上的血污，不过无济于事，只会让她本就白得透明的皮肤更加触目。

可她的眼睛里辗转出璀璨的光泽，那种越磨越坚定，越磨越明亮的钻石一般的光亮，不可谓不无坚不摧。

顾渊心跳空了一拍，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企图平复自己的心。

“看，白鸽。”

远处的尖顶教堂是X国市中心最高的标志性建筑，白鸽从尖顶的屋脊上起飞，早晨的阳光透过洁白的羽翼，暖橙交织着纯白。

翅膀起飞时的姿态优雅而天真，透着一股子搏击长空的坚韧，飞向天空的路径蜿蜒曲折，耳边冥冥中响起唱诗班的颂歌。

它与战火无关，与枪支无染，更同暗夜中推杯换盏的权利老死不相见，以一种难能可贵的无知盘旋在X国上空。

“是的，”池喻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白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