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涅瓦的猫头鹰（下）

一。

二。

三。

“你可以睁眼了。”顾渊调高空调的温度，女人的脖颈上甚至布满汗珠，皮肤冰冷。

递给她一块洗好的热毛巾，“一会还是要吃饭的，你可以再躺一会。”

“没想到顾医生还会心理疗法。”池喻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略通一二。”他褪去一身血污的白色外褂，挂在屋外，拎起今天早上才送来的一桶水。

“你在地下室被关了十几个小时，补充点水分吧。”他回转过身。

池记者已经坐起来，双手抱膝，背影映衬着正午耀眼的太阳，满是血污的衣服早已换掉，只留下一件纯白吊带，双肩雪白裸露，边缘被光晕模糊得看不真切。

她有乌黑的发丝，被风轻轻托起，蹭过充斥尘埃的阳光，脆弱地叙述着主人的故事。

可发丝的主人却一言不发，紧闭双唇，微微阖上眼眸，眼皮上的毛细血管清晰可见。

她高挑，瘦削，线条柔和，却在阳光下凌厉，寂静，在越暖色的光线下显得越冰冷。

顾渊想，池喻的故事，会不会在死者和生者之间徘徊，在生门前叩问真理，在死门前逡巡而不敢入。

“喝水。”把一杯水挪到池喻手边，轻生说。

“你不必对自己的心理医生全盘托出，我存在的目的是为了减轻你的痛苦，如果谎言可以让你不痛苦，那么我愿意随时倾听谎言。”

顾渊笑一下，面部线条柔和许多，他有一双不用刻意便和煦温暖的眸子，是温柔的浅褐色，泛着暖茸茸的光泽。

还有一层薄薄的雾气。

“我是医生，不是审讯官。”

面颊有发丝垂下，池喻低垂着头，没顾上。

“他救了我。”

“啊？”顾渊愣住了。

“他挟持我的时候……我就摸到了，他全身上下都捆满炸药……”

池喻的声音越来越低。

顾渊从一边抽了把椅子，坐在池喻旁边：“不着急，慢慢说。”

池喻记得阳光强烈得让她流下眼泪，等来的却不是熟悉的士兵。

他们每个人，都有一双碧绿的义眼。

头顶传来一身冷冷的笑，不对，是滚烫的悲伤，让池喻浑身战栗。那是冬日里当头浇下的一盆火，是夏天浑身冻僵的一桶冰。

池喻慌乱之中往后撤退，碰到男人的躯干，不对，那不是躯干……

是浑身上下捆满了的炸弹。

“池记者，信我，向后退。”池喻这才发现他有一口甚至称得上标准的中文，带着江北一带的口音。

池喻什么都没反应过来，脖子上的刀陡然放下，她被男人扛起扔进地下室最深处。

机关枪此起彼伏地响起，池喻甚至感受到火药擦过头皮的高温，以及余光里那个持枪男子陡然踉跄的身影。

背部着落的剧痛让池喻本能落泪，冰冷僵硬的墙壁紧贴她的肌肤。地下室大概3米高，也就是说，她仰头看见3米之上的一片废墟。

那个身背炸弹的男人把唯一的枪支绑在池喻身上，站在奢侈的阳光里，他浑身上下都和废墟二字无比契合，褴褛的军事外衣，穿破身体的子弹，四溅的血液和迟迟不倒的双膝。

腹部中弹，脊柱中弹，骨盆中弹，关节中弹。

池喻看见了无数双碧绿的眼睛，义眼和人眼最大的不同在于，他们不能反光，因此一直眼里是冰冷的枪支和射击目标，另一只眼里满是虚无。

“啪嗒”三十七度的液体滴在池喻的鼻子上，浓厚的铁锈味带着死亡压抑的意味。

那是池喻今早看见的第一缕阳光啊。精准地越过男人的肩膀洒在池喻身上。他按下按钮，身体在一瞬间羽化成火花，周遭的一切都夷为平地，池喻看见人的躯干如烟花，血液四溅，和今早的阳光混合在一起，霸道地灌进肺腑。

他要同归于尽。

带着那些带着碧绿色义眼的人一起下地狱，却把手中的人质托举到人间。

为什么？

强大的冲击波让地下室随着爆炸震颤，池喻甚至觉得排山倒海脏器位移，满地黄沙糊着殷红，用针管注射进她的眼里。

泥土，硫磺，重金属，骨骼，烟尘，血浆，所有的元素一起涌进池喻的大脑，剖开管他是A国还是X国的夕阳，硬生生拉开夜幕，黑得看不见一颗星星。

脑海中闪过《西线无战事》里一句慨叹，“一个人见惯了死亡的人无法理解，为何仅仅因为一个人死了，就有这么大的痛苦。”

怎么会有这么多这么多的痛苦，在一瞬间涌上头颅，磅礴海水一股脑从纤细的轮船破洞钻进去，难辞其咎地见证泰坦尼克的沉没。

她分不清是3米之上的爆炸让人昏迷，还是最后一瞬间男子肩上漏下的阳光。

一只碧绿的眼，一只宝石蓝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