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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涅瓦的猫头鹰(中)

半截遗稿

池喻的目光沉默地越过持枪者的肩膀,远方的行政大楼黑烟冲天,血腥味充斥鼻梁,大厦摇摇欲坠。

那些沿着大厦墙壁淌下的液体,是高温下液化的玻璃,还是凝固发黑的血液?

池喻猜想。

“中国记者。”她自觉交出相机和工作证。

持枪者夺过池喻的相机,枪膛冰冷,池喻只能看见一双宝石蓝的鹰眼倒影着她刚刚拍下的行政大楼,火光冲天。她看不清这其中的光焰是照片的反射,还是持枪者的无名之火。

“把相机销毁。”他的枪对准池喻。

地下室周遭传来妇女悲恸的哭声,池喻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助理不知所踪,国家和国家之间语言并不相通,但哭声却贯通。

先是一个人的抽泣,然后是大水漫灌的哭声,而这一切都在第一声枪响之后戛然而止。

“我让你销毁!”

“你还想不想活命?”

哭声催化持枪者的残暴,池喻目光冷冷,同他对峙。

“无用的枪声只会暴露你的位置。”池喻开口,她有一口流利的英式口音。

“而挟持一名有政权支持且处于中立状态下的战地记者,对于你的组织来说,更是自寻死路饮鸩止渴。”

“我希望你能考虑清楚,挟持我,没有任何好处。任何的媒体报道,记者都会……”池喻句句引导。

“你到底删不删?话怎么这么多?”持枪者撸过手边的一名少女,枪口抵在她脑门上,子弹上膛的声音在黑暗中清脆无比。

“我不敢杀你,但我敢杀她们。”

池喻眸光一动。

那个被挟持的少女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赤道地区特有的小麦色皮肤,厚厚的嘴唇。她看见她的脸上淌满泪水。

人类的眼睛可以表达很多东西,受难的人民眼中有刀刻一般的绝望,一叶扁舟在海上风暴里飘摇的绝望,缠绵悱恻的雨天蜷缩在暗巷的绝望,皓皓大雪之中一片被掩埋的枯叶的绝望。

莎士比亚在巴黎圣母院的塔顶发现有不知姓名的前人在墙上刻下一行拉丁文,因为岁月漫长,早已深深嵌入墙体。

“命运。”

用坚硬的石块写下最脆弱的表达。

用人类所能研制出最无坚不摧的武器去炮制一场脆弱的因果。

池喻觉得好笑,战争啊。

她的双腿被捆住,只能用脸贴着血液包浆的地面,趴下身体匍匐前进,挪到相机面前,在持枪者和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删照片,一张一张地。

“把内存卡也销毁。”

池喻沉默地交出。

火光舔舐着她的内存卡。

她听见那些被困在此处的受害者,发出如同看客一般如释负重的喘息。

命运啊。

池喻一点都不紧张,面对一个人一只枪的局面,她一直坚定地相信会有军队进行解救,而因为背后强大的祖国,不会有哪一个反政府组织愚蠢到要杀掉一个站中立方的记者泄愤。

除非,被发现。

她微不可察地摇摇头。

从未走漏风声的事情,谈何暴露。

“你要什么?他们一定会找到这里。”池喻抱紧相机和工作证,声音平稳,她竭力克制原始的恐惧。

“那就等他们来了再说。”

池喻见问不出东西,身上的唯一的通讯工具都被他紧紧握着,便闭目养神,静候佳音。

看来自己是个挺重要的筹码。可是,他到底要干什么?

远处隐隐有装甲兵前进的铿锵脚步声,定点爆破的烟尘弥漫在空气中,阳光托举着灰尘,无规则地飘动。

周遭有妇女儿童在抽泣和咳嗽,池喻数了一下,连上自己12个人。

如果我是这名挟持人质的亡命之徒……我应该跑得越远越好才对。

池喻皱了皱眉。

她身处离爆破地点200米不到的废弃地下室,上方军队来回走动的脚步清晰地在耳边游走,消防车的车轮来回碾压这座城市的排水井盖,头顶上反复传来如同火车通行的,井盖叩击地面的声音。救护车,消防车,军队,鸣笛和枪声碰撞在一起,耳膜被金属摩擦的火花刺痛,有人拿着长长的指甲,在废弃学校的废弃黑板上,从粉笔槽划到黑板边缘,引起无名的瘙痒和镇痛。

毫无意义,又罪大恶极。

持枪的男人愈发不安,池喻从他焦虑的口型里隐约听出那是一串意大利俚语,再往后就超出了她的语言能力范畴。透过厚厚的口罩和全副武装的衣服,他仿佛是天生的异瞳,右眼宝石蓝,左眼一片碧色,她佯装要往左边倒下,男人一把拽住她。

千钧一霎,池喻看见他的右眼眼眶转动过来,死死盯住自己,左眼动弹不得,是一双义眼。

池喻匆匆收起探寻的目光。

持枪的男子声色一滞,没多言语,大步流星地走出去,回来时手上多了一个医疗箱。

“抢的,全是中文,你能用。”他扔给池喻,说完之后绕到池喻身后,粗暴地给池喻的双脚松绑,“你敢多动一下,我就会开枪。”

也许是呆这么久容易产生错觉吧,地下室幽闭的空间里传来一声巨响,将因为恐惧而昏昏欲睡的人们全部震醒,池喻感到脖颈一凉,那个男人迅速从鞋里抽出一把小刀,横在池喻面前,医药箱陡然坠地。

人群一阵惊呼。

锋利而寒冷的刀刃就像是冬天划过脸颊的冰凌,稍一用力就鲜血淋漓。

“美人,你猜猜,是谁找上门来了。”他突然变得流氓,一身“cutie”叫得曲折蜿蜒。《珍珠港》里的男主角仿佛也曾这样唤过心爱的女人,带着硝烟呛喉的味道,池喻想,今天如果他绑架的不是自己,也许仍然会在言语上讨得片刻的无赖。

如果是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许也会对着素昧平生的人说出最渺远的话,只希望这世上的语言是一只纸飞机,传啊传啊传,把甜言蜜语送到那个遥远的人的耳朵里。

就好像,一个男人这辈子最后一次耍流氓一样。

地下室的门被踹开,阳光刺痛双眼,刺激着眼泪本能地流下。

你说对不对,虎鲸。池喻在一堆枪炮武装面前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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