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掌中沙(六)

陈琅嬅的半生都是浸在鲜血里度过的。

十七岁那年，双亲在血泊中停止了呼吸，她美满而光熙灿烂的一生也在这个十七岁戛然而止。

而她本人，也在后来遭遇了前所未有的绝望时刻，栽倒在阴冷漆黑的地狱里，在心理意义上真正变作了伥鬼，浑身沾满了血与泥污。那些年里，她活得浑浑噩噩，似地狱爬上来的恶鬼在人间徘徊。

这一些，都是她永远不可回忆的噩梦。

而现在，陈琳的痛苦，又再次加码。

指结之间，金色与黑色缠绕博弈，鲜血流出，但早已恢复自我的女子已然毫不在意，她顺着密网的撕扯，缓缓向前，踏入了名为他的深渊，只觉这个世界仿佛真真正正只剩下自己和白有苏了。

如同一个手足无措的小姑娘的陈琳，跪倒在地，抱着白有苏的身体，她的手心在无可控制的发凉。

“怎么可以这样不顾及自己的身体？”

“白有苏，你以为，自己的性命就这样不足道吗？”

话还不曾说完，她已无法压抑满腔的痛意，化作盈盈两捧泪，落了下来。

陈琳无法忘掉两人摊牌交心的那一夜，白有苏的目光，温柔而炽热，像她无法触及，却渴望依靠的一团阳光，“放心，还没有，和你一起完成复仇的我，不会轻易倒下的，不要害怕，姐姐。就算我不在了，你也要好好地爱自己。”他说的那样轻松，其实害怕的人，是他自己。

他害怕自己要是真的不明不白的死去，在这个波谲云诡的局里，他的爱人会遭到无法预料的威胁。

白有苏离家寻道的十三年，为的是当初没有守护住的正义和希望。直到琅嬅重新回到他身边，她坚硬外壳下柔软的目光让他无法忽视。

背弃原则和一切，不择手段成为她身前的那个人，就算是会坠入地狱也没有关系。

陈琳倔强的摇了摇头，声音忍不住的颤抖：“有苏，你是我无法失去的存在。”

这是她决意复仇后第一次感到心慌。

“我相信你，有着引导着他人的善意。抗战时对我的救赎……利用也好，骗局也好……当时的以命相救，都是事实。”她的手与黑色的粘液构筑的网脉相持着，以身接下了再次刺穿她身躯的丝网，接住了运作这片深渊背后的灵魂。陈琳还是把该说的话说出口，尽管她明白，她非常明白，被动的语言或许是无力的……但是她还是想传达：

“我本以为，这世上最不该做的事就是杀人。”

“可是，却还有件不亚于他又无法计算的事。就是爱情。”

“因为复仇活在谎言里的我有多痛苦，我不想把你卷进这样残酷的世界里来。”

“……但是，说真的，隐藏我真心的行为，却让你受到伤害，阿宁，我真的很绝望……”

陈琳语气显得悲凉又愧疚，她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想起了很多东西，那些都是作为何琳这个身份不需要的，甚至可以丢弃的。

想起了这一世白有苏从那些日本人的手中把她救走、抱着她一起跳楼时，他关切的目光。

明明不久前她还那样倔强的与他争执。

想起了当年他们在文山诀别时，她说过，想知道白有苏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也想起了十四年前就给过她温暖和依靠的那个怀抱。

只有在回忆这些经历的时候，陈琅嬅才能感觉到，她的血是热的，骨子里还有过爱和理智的存在……

但，她有些后怕。

她的刻意疏远是欲盖弥彰。

她的冷漠倔强是和他闹脾气。只有陈琅嬅才会做的事，而不是，何琳。

“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依赖你的陪伴和保护，这是致命的毒药，但我甘之如饴。”

“你要的回应，我以为我没办法给你。”

“但现在看来，我不能再掩盖自己的真心了。”

“我爱你。”

“不出于感激或愧疚，就像你爱我那样。”

陈琳自认自己该下地狱，可她遇上了慈悲的神。那些为祸天下的蛀虫将陈琳扒皮剔肉、敲骨吸髓，重新造了一个为他们驱使的傀儡——何琳，而白有苏帮她重塑筋骨、再造体魄，过往种种在她体内埋下一颗颗的沙砾，而博爱众生的神明却从不嫌弃她泥腥甚重。

不知何时，这样好的一个人，就鬼使神差地走进了她孤独的世界里。她爱上白有苏，是天性使然，还是命运相吸，她不清楚，但切切实实的爱，不会骗人。

在父母去后，她所得到的没有任何回报索求的爱，从来都来自于白有苏。

而她这个徘徊人间的恶鬼，终于可以捧着用她血肉蕴养出的珍珠来供奉她的神明了！

白有苏在仿佛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慢慢的走着，他并不着急，他知道，他有足够的时间去走出这片黑暗，哪怕是千年、万年……

渐渐的，眼前出现一丝光亮，只见密集分布的雅丹群正反射着清晨太阳的金辉，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千雕万琢，使得这些毫无生命千年不语的风蚀土堆群，呈现出万千仪态。

雅丹龙城，又回到这里了？

白有苏抬起头，眯着眼睛向上仰望，龙城雅丹群气势之恢宏、神秘与壮丽，令人惊叹不已，白有苏屏气凝神，就像渺小的蝼蚁一般面对着天宫仙府。

雅丹在新疆话里，是指陡峭的山丘。我们曾经在瓜州沙漠里看到过雅丹地貌，那里的地势错综复杂，但规模却比此处小得多，雅丹也要矮得多。

罗布泊附近的雅丹群，乃是由常年盛行的强劲的东北风侵蚀而成，整个雅丹群的走向，恰好跟东北风吹刮的方向一致。

他爬到一处土堆上，举目望去，但见沟壑纵横，整个雅丹群犹如一条巨龙横亘在茫茫无际的沙漠中，这大概就是此地被称作龙城的原因吧。

白有苏顺着雅丹群的走势，往南望去，却隐隐见到一些佛塔似的建筑物，不由得大吃一惊。

是楼兰故国。

不知过了多久，白有苏终于走出了龙城雅丹，许多断壁残垣便映入眼帘，还有高耸的残破的佛塔，静静诉说着楼兰国昔日的辉煌和岁月的无情。

在耀眼的阳光下，楼兰古国的遗迹愈发显得苍凉，断裂倒塌的木桩随处可见，有些沙子下面露出破败的芦苇席，多半就是当年此地居民们的房屋屋顶。

自从斯文·赫定将楼兰古国的面纱撩开一角之后，很多人慕名而来，其中不乏文物贩子，所以现在的楼兰古国的遗迹，保存得不算太完好。

白有苏只能依稀辨认出曾经的建筑地基，这么一座显赫的城市轰然倒塌，想来真是触目惊心，令人伤感惋惜。

饶是如此，他站在遗迹前面，仍旧连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惊动了隐在历史深处的神明。

白有苏还在废墟上发现一座小小的佛塔，令人惊奇的是，那佛塔上的彩绘尚未完全剥落，依旧光彩夺目，熠熠生辉。

楼兰古国地处西域，比起中原来，更早地受到了佛教的影响，而且佛教信仰要比中原地区更加深入人心。在晋朝时期，高僧法显还来过此地，并记录下了当地的民情风俗。

不过在法显笔下，楼兰国当时已经到了灭亡的地步，黄沙开始蔓延过来，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只有白骨森然。

学术界主流观点认为，楼兰古国的消亡，乃是因为环境气候的急剧恶化，河流湖泊的消失，导致人口锐减，加上战乱不断，所以衰败下去。

不过陈琳曾偷偷告诉他，哪怕到了21世纪，楼兰古国遗址的发掘工作，其实也只停留在对表面建筑文物的整理上，尚未深入到地下，尤其是楼兰古国历代先民的坟墓，至今还没有找到。

在21世纪的时候，由于陈琳大学专业的影响，白有苏曾经对楼兰古国的文明很向往，在他心中，楼兰国就是浪漫神奇的地方。

可梦中的直觉却告诉他，楼兰古国并非想象中的那样充满诗意，反倒处处透露出邪气。

白有苏又在遗迹内找到了一个皮囊，如果没有猜错，这样的皮囊是两汉时期驿站里邮差的专用品。在犹豫了片刻之后，他最终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打开了它。

皮囊内是一卷写满了字的竹简，电光时火的一瞬间，白有苏莫名感到一阵难以抑制的恐惧和哀伤，就好像记起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事情，可脑子里却又一片空白，只好凝神翻看这部简牍中记载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