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掌中沙(五)

局势的发展同第一世无甚差别。在马成峰与韩茂青这对面和心不和的冤家碰面后，，两人都认为那把威胁邓锡侯的尖刀出自叶宇飞之手，而威胁邓锡侯的事件不说是叶宇飞在幕后指使，也必然与他有关。

总裁侍从室向来是老蒋的心腹，不容出一点差错，如今叶宇飞这个大雷乍然引爆，韩茂青面上不显，其实心脏都快被吓停了。他巴不得尽早丢掉这个烫手的山芋，告诉马成峰，自己将叶宇飞直接调离侍从室的打算。

而马成峰也闻弦歌而知雅意，借坡下驴的将叶宇飞调到了保密局蓉站，这样一来双方都很满意。

随后陈琳便被传唤到了中央军校，被马成峰告知叶宇飞已被调到蓉站，方便她的监控。而陈琳竟然觉得不意外，这一世她现在比之前的几世都更能够摸清马成峰，甚至是整个刮民党的行事作风了。

她极尽可能的向顶头上司反应自己或喜或忧的矛盾内心，回答着记忆中一模一样的，没有营养的场面话。

其实她很想在马成峰面前表现出对叶宇飞是死是活都毫不在意的真实内心，但是这样一来，只会招惹不必要的麻烦。在如此混乱的局势下，任何一个失误都会让鱼和饵的性质发生逆转。

一切静观其变。

当时的她是何种的心情呢？陈琳边走边在思考。对叶宇飞既怨恨又期待，既希望他是红党，又希望他确是和自己站在同一条战线上；以及希望叶宇飞回心转意，兑现他曾经娶她的承诺，还是希望叶宇飞能和那些负心汉一样，这样她才好放下？有些情感的细节已经从记忆中消失，在她恢复来自先前百世浩如烟海的旧忆之后。

陈琳发现，自己和从前有了点儿不一样。这种改变虽然微小，却是根本性的——她在慢慢脱离对人类情感的感性认知，完全偏向理性的一面。曾经会让她动摇失态的某些东西，正在逐渐失去影响力，变得微不足道。

也因此，在派人安排好叶宇飞的办公室后，陈琳打了电话言简意赅的催其上任，整个过程都没有给电话那一端任何说话的机会。毕竟叶宇飞可不是大肥肉她也不是癞皮狗，她也不愿对叶宇飞死缠烂打，平白给自己惹上一身腥臭，还让别人看笑话。

陈琳自嘲，到底她是事事无成。

她做不了一个优秀的间谍，也做不成一个让人称颂的圣女，更无法做一个让所有人满意的王爵，因为她永远都不能彻底抛弃自我。

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这又是一件陈琳想不明白的事。

陈琳望向窗外，此刻正值深秋，整个成都似乎正笼罩在散发着恐怖沼泽气味的乌云之下，无数个秘密从藏身之处悄然蒸发，汇聚成漆黑的云朵，疯狂地吞噬着所有的光线。

但是这一点却不会影响陈琳，反倒是另一种可怕的感觉摄住了她的心。

这种感觉从被马成峰传唤就开始了，在爵印灼热后不久就转而疼痛。那种刺痛感起先非常微弱，就像是有昆虫在肉体中攀爬，随后慢慢变强，针尖，小刀，烙铁……从爵印开始牵动整个魂路，一点点拧绞、撕扯、牵拉……而且，伴随着魂路不断加强的疼痛，血管也开始抽搐，并把这种痛楚传递给心脏。结果，就像引血的管道穿刺进了那个器官，伴随着每一次跳动，在里面翻搅。

陈琳闭上眼睛，竭力把这种痛感驱出脑海。她开始怀疑这种感觉是不是就是老头子(白有苏高祖父)曾对她讲过的灵犀反抵。

陈琳只差用手去抵住那两个地方。她深吸一口气，眉头蹙得更紧。火急火燎的离开蓉站，找了一个隐蔽的角落，踮足轻盈地离开了青石板地面，她在云中划过优雅的弧线，如倦鸟归林般朝成都郊外密林滑翔而去。

因为脑中的混乱，她几乎无法集中精神感知魂力。但是另一样东西却为她指明了方向，就是越靠近目的地，爵印就疼得越厉害。

暴虐的魂力从前方传来，显然是对方故意释出引起自己注意，否则他完全可以做到毫无痕迹。

原来是你啊，我的老朋友。陈琳停下脚步。

这里处于河流和森林间的开阔地。因为水量充沛，即使处于深秋时节，草地依旧青翠繁茂，仿佛夏日清晨般挂满露珠。

“啧啧，等你很久了，陈琅嬅。”黑暗中的声音沙哑又愉悦，肤色稍深的男性随后出现，他的一双眼睛寒光闪现，像极了围捕猎物的猛兽。

“放过他，并且立刻滚出成都，我可以饶你不死。”陈琳冰冷地面对对方的挑衅。

此时的白有苏面朝下趴伏在草地上，遍体鳞伤，也不知是死是活。不远处的那个巨大的圆形玻璃球中，小周急得直跺脚。

“若我说不呢？难不成你打算跟我打一场，让所有人都知道你费尽心思掩藏的真实身份？”白辰微继续说道。表面上似乎毫不在意此刻脚下旋动的光阵和激扬的魂力，眼睛却时刻紧盯着陈琳，不敢有丝毫松懈。

铂金光芒倏然闪过。

一声闷响，一声尖叫。

“下三滥的方式，最好不要多用。”陈琳微笑着颔首，光网在她举手间张开，“去告诉白银祭司，无论他们想使什么招，我陈琅嬅都随时恭候。而至于你，从十几年前你已经该知道，你不是我的对手吧。”

陈琳扶起白有苏，按上玻璃球，光幕下落，眼前的人与物尽皆模糊。

但她不知道的是，在他们一行人身影消失之后，两颗毛扎扎的脑袋从不远处的矮树丛里探了出来。

许东和老四面色苍白，不可置信地盯着她刚才站立过的地方。

“为什么……何琳……这女的究竟是什么来头？”

尽管这是在秋日傍晚时分，紧闭的窗子里透不过一丝风来，一座座明亮燃烧着的烛台把房间照得如同一个巨大而灼热的煤气灯，陈琳的额头上却沁出一层冷汗。

赵掌柜和二楞正在酒馆楼下看守，清除所有可疑的痕迹。方才陈琳毫无预兆的带着小周和白有苏出现在吉昌酒馆自然吓了老李和赵掌柜等人一大跳，可她现在来不及解释，径直冲进了那个隐秘的房间。彼时白有苏浑身被切割开了无数道伤口，伤口已经溃烂，里面流出的血液也都是漆黑的黏液，他的脉搏和呼吸都非常微弱，就连上楼梯的每个步子似乎都让他因颤抖而更加疼痛。

此刻白有苏依然昏迷不醒，他躺在一张垫满各种保暖织物的床上。衬衫从中线整齐地开裂，触目惊心的伤口完整地暴露出来，这让在场的叶宇飞和老李都倒吸了一口气。

撕裂的血肉底下，可以清晰地看到几根肋骨尖锐的断端，因裹着的鲜血和黏液显得奇异地白亮，格外触目，随着青年艰难的呼吸怪异地起伏着，发出细小却惊心的骨摩擦音。他赤着的上身在宽大的床上显得格外的瘦，细长的四肢在昏迷中仍因疼痛扭动着。

毕竟白有苏不久前一定经历了一场殊死的搏斗，一个魂路残破派不上丝毫用场，并且还是作为“养料”而非接班人所收的使徒，再加上多年未能熟练地使用魂术，一朝对上了专司杀戮的上位王爵，他能活下来就足以证明自身的优秀。

陈琳沉静下来，她的脚下扩散开一圈金色的光芒。青年肺叶的伤口开始平复，肺泡和气管里的血液重新回到血管里；肋骨的断端对上了被分离的彼此，致密的骨质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对接；撕裂的肌肉纤维开始聚拢，恢复原本的纹理。

金色的光芒翻涌着，陈琳闭着眼睛，丰沛的魂力仿佛泉水从光阵中涌出，白有苏身上的伤口开始流出红色的新鲜的血液，然后那些溃烂的皮肤开始缓慢地愈合，孱弱的呼吸开始渐渐清晰平稳起来。

可他却依然没有醒来，尽管他已经不再流血，损失的血液也被灌下的魔药补上。

似乎有什么更大的危险在白有苏的身体里隐藏着，像是有一条毒蛇正狡猾地潜伏在他的血管里，准备等来人的脚步声远离后就窜出来，精准地用毒牙刺穿他的心脏。

他在昏迷中蜷着四肢瑟瑟发抖，呼吸愈发微弱起来，嘴唇像在冰天雪地里冻过似的，呈现出一种黯淡的青紫色，手脚像是扎进过雪堆里一样冰凉。就好像重新恢复的血液循环加速了毒素在他全身的流淌。

突如其来的领悟像闪电穿过陈琳的大脑。

意外的发生比想象的严重，诸神黄昏独具的毒性与灼烧性赋予了白辰微新的能力，给他带来了不寻常的突破。而永生的魂路并不擅长对毒的克制，反倒对物质容易包容，所以这种不确定的因素就成了埋伏在体内的炸弹。

陈琳咬紧了牙。

“如果一定要这样的话……”

她将右手朝着白有苏用力伸展，五指间释放出的丝线居然开始与白有苏体内的毒素进行调和。

刺入骨髓的黑色魂力，和金色魂力带来的感觉相反，它们不是在皮肤表面创造的一套体系，而是蠕虫般钻入血液……撕扯着阴冷血管，带来麻木的毒性与伤害。同时，女人也从它们的流动里感受到了一些异样的东西，自己对这股力量并不陌生，而且还算得上‘亲近’。

是【它】么？她的身体内在并不排斥这种“脏东西”，相反，还有一种，“久违”了的感觉，那些刺入体内的黑色魂力逐渐地形成了另一种走向，她开始吸收这股力量，确切来说，是【吞噬】……将它们纳入自己的体内，控制它们在血管里的流动，同化它们的内在，使自己迎来飞跃。

可是这股力量并不是想象中那么主观好控制……

伴随着这股黑暗的馈赠，她感知到了一股灵魂的痛处与呐喊——这种疼痛并不是她的，而是源于对面的人。

眨眼间，那股黑色丝线在她吸收下全然瓦解，陈琳的身躯跌跪在原地，她面前用右臂支撑着自己，不让自己撞上地面，冷汗混迹着唇角的鲜血不断滴落。

在其他二人恐惧讶异的神色里，青黑色的静脉如同荆棘般爬上了女人的脸，两股魂力在她体内冲撞，融合的痛处撕裂着她躯干内的脏器。

这副光景结合身体上的濒死的感觉瞬间和曾经的某段过往重合，那便是最初成为使徒的时光里，进入深渊回廊经受试炼，在肉体、灵魂和精神即将被那种黑色邪恶的力量击溃时，身体内最后的知觉。

——但在那之后，是发生了什么呢？她又是怎么获得【它】的认可的呢？

她眼神迷蒙而混沌，对方的黑色记忆闪现过她的脑海，那种积压几十余年的情绪快将自己撕裂。

——这就是天赋，反应灵魂内在的体现么？原来他的灵魂，比起自己更加煎熬。

——阿宁，有苏，我又应该如何救赎你那痛苦的灵魂呢。

视野变得更加模糊了，强行运魂接纳那些黑色的后果，就是金色魂力治愈的魂力飞速的下降，纵使血液已经不再外流，但骨子里冰冷快让她失去意识，那些刺入骨髓的黑色魂力在被自己同化吸收的同时，也不断激荡着自己联想着一些灰暗的记忆，企图让她再度回归暴虐，以【湮灭】之力毫无差别的攻击整个世界。

所以说脑海里才该死的有那么多闪回吧……

但在共情了他的记忆和灵魂后，她不会再恨，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如果灵魂魂路能传达彼此的心绪与人性的话，她也想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