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掌中沙(二)

成都东郊，(被隐藏起来的)陈公馆的仓库内，叶宇飞将提灯放在木桌上，据白有苏说这灯内部镶嵌着察哈尔特产的秘银水晶。跟普通的蜡烛相比，它更加安全，不会引起火灾，保证了木质房屋的安全，魂术师用着也非常方便，可以由自身魂力调控光亮。

“你看灯光还需要再弄亮一些么？”

他明白这位医者是以魂力来检查体征，这时开口的目的是为了缓和屋内紧张到极点的氛围。

“不必了。”

与白有苏正半蹲在床边，认真地检查起躺在床上陷入沉睡的女人。陈琳的脸色依然苍白虚弱，呼吸混浊，听起来像是在梦境里挣扎着。

她露在衣装之外的皮肤，脖子、手腕、耳背……所有皮肤上，都若隐若现地缓慢生长着金色的细小魂路，仿佛密集的植物根系，逐渐蔓延到她的全身。一根又一根金色回路，彼此交错，偶尔冲撞排斥，但是总能迅速找到另外的路径，她整个身体都像是被这些金色的细线切割成了碎片，不只是身体，包括她的灵魂、她的心。

白有苏拉过她的手，两指扣了上去。他紧闭双眼，调用一股魂力刺入妻子体内，自上而下的沿着陈琳的经脉、血管、器官一步步地探查。随着检查的深入，妻子的身体结构在他脑海里构建成型。

白有苏这次检查得非常仔细，没有遗漏任何一个细节。叶宇飞没有打扰他，反倒是白有苏在此期间伸手将提灯的光源调整到令人舒适的角度和亮度。

光芒探向了室内，给这间卧房带来一种温馨的体感。房间虽小但五脏俱全，红木质的衣柜、木桌、椅子都十分干净，角落供暖的西式壁炉虽然年代久远，但也有维护的痕迹，看得出主家对保管仓库的人的关心。

但这事发生时，叶宇飞很庆幸陈公馆被人为的隐藏起来，鉴于此地位置偏僻又曾发生过一场死伤无数的大火灾，以风水来论十分邪门，所以就没有额外的客流量，事件发生时已是深夜，加上只有他们几个人在场。不然，依照人们喜欢稀奇事件的性子，隔天就会把“活人穿墙失踪”这事传遍整个成都。

但相比这个房子，叶宇飞对于白有苏这个与前世从未出现的人，更多的只有疑问。

陈琳曾经青梅竹马、倾心相爱的未婚夫，在她的日记中虽然忘记却依然牵挂的人。

由于他的出现，陈琳没有变成何琳，由曾经的杀戮者变成了如今的拯救者。

前世今生只是因为这一个不同的人，很多人的命运都改变了。

还有陈琳，她身上有太多太多的谜题未被解开，看来自己还真是对她一无所知。

跟随着思绪之线的深入，叶宇飞被一种怪异的感觉所包围：这一世与她重逢之时，在看到女人并非伪装出来的，冰冷默然的神色，自己的内心居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熟稔。

——以人类本质源于兽性的第六感来解释就是：尽管今世与前生大为不同，但对方确实是自己记忆里的那个人。

“好了。”他的思索被白有苏打断，为保险起见这次他检查的时间稍微长了一些。“她体内的魂力重新觉醒了，但多年不使用魂力，身体一时半会自然吃不消。这也是她昏睡的原因，睡上一天两夜的就能恢复了。”他如释重负。

就在自己为陈琳检查的时候，他清晰地感受到了此刻陈琳体内不断孕育生长的魂力。沉眠多年的血脉复苏，经过了初期的排异阶段之后，此刻，无数新生的金色刻纹，持续切割着她的身体。

巨大而蓬勃的魂力仿佛汹涌的大河不断在大地上开凿冲刷出新的支流，她的身体在不断地毁灭，同时又在持续地重生，仿佛一个山崩地裂后的城市正在缓慢重建。这种爆发性的魂力激增正是此刻陈琳感觉精疲力尽的原因，她的肉体在这种汪洋般浩瀚的魂力冲击下，四分五裂，重构瓦解，几乎濒临死亡的边缘，如果不是永生回路的强大力量，她的肉身早就在这种排山倒海的巨大力量下陨灭。

“现在天色太晚，而且城内又已经戒严了，我们先在这里将就一宿，天一亮就出去。”

白有苏能够想象，当她体内的天赋和魂力全部苏醒，回归昔日的巅峰状态时，她将拥有多么可怕的力量。

她不是幽暗森林里的火把，她是最后才会登场的，焚烧一切的终焉。

“对了，有些事情，我想问你。”叶宇飞走向白有苏，“关于之前你和陈诺的对话，有一件事我不大明白。这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你先告诉我，你想知道什么？”白有苏转过头，看着叶宇飞。

“你曾经说过，是通过【灵犀】这个东西才感应到陈琳的下落，可你在那时又无法使用魂力，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要我如何信你？”白有苏突然变得正经严肃。

“因为我们站在相同阵营。”跟聪明人从来不需要多费口舌。

“这个……”手指摩挲着下颚，下齿咬噬着上唇，“其实这种感觉……并不是【灵犀】……但是……它和【灵犀】实在是太像太像了……那是一种类似于灵犀的呼唤……而这种特殊的‘呼唤’，令我觉得悲伤。”

那种感情和【灵犀】很相似。白有苏想，但又有些本质的不同……如果说灵犀是因为体内的魂路相似导致的互相吸引，他们这里就像两者浑然一体，互相弥补。

这么想来，也确实有些微妙……

呼唤……叶宇飞飞快地搜索着记忆，以便能及时作出对比。

……有个声音在呼唤我，很熟悉的声音……

叶宇飞搜寻着陈琳记录的每一个细节。

……感觉到我牵拉了什么，就像有一根细线，从我的心上，绵延到远方，我能感觉到……

“是那几年一直都这样吗？你可以详细描述一下吗？”

“不，从我七岁那年第一次见到陈琳就有这种感觉了。”白有苏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平视前方，仿佛梦呓，“那时候我身患怪病，父母新丧，又因为血脉不纯在家族中备受排挤。高祖父即便在族中受人尊敬，也将我保护的很好，但有些事终究无法躲过去……你明白的，像我们这样的魂术世家里总有些迂腐的思想，会将不幸的源头嫁祸给女人和孩子。若不是因为魂力还算出众，我早就不知道死在哪儿了。所以我那时候一直都没什么朋友，直到陈琳出现。”

曾经被刻意割裂的记忆涌在到眼前，摔落的某一片与当年的少女重合为一处。

他还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随父母赴宴的、陈氏家族备受宠爱的女继承人，循着魂力绕过那些烦人的贵胄子弟，找到了躲在花园深处的小怪物。

——“是你在呼唤我么？”尚为垂髫孩童的他眼里倒映着少女陈琅嬅的灵魂，如同璀璨的星河汇聚在体内，闪耀而又迷人。

而那时，敏感的小怪物对女公子竖起了尖刺，并扬言要杀了她。可小怪物的尖刺并没有让女公子感到恐惧，最后，她冲着他的刺张开双臂，拥抱了他的灵魂。

——成都陈氏的女公子温柔地冲着自己点了点头，告知他等待已久，随后她会伸出手将自己拥入怀里，光与影的灵魂彼此呼应。

他们拥有相同的经历，都是被除父母以外几乎所有同为贵族的亲人当做过怪物，也曾为了活下去这一简单的本性，在成长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染上了诸多恶劣的本质。逐渐的，他们每一次见面几乎都无话不谈。

“从见到她的第一眼，我就一直有一种感觉，就仿佛是……仿佛与她有一种异常熟悉之感，我能体会到那个灵魂的喜悦和悲伤，执着和决绝，愿望与牺牲……这种异常清晰的共鸣，让我觉得……那个灵魂，仿佛就是我自己。”

更不要说，他们相伴多年，深知彼此心性，又真正和自己一样，是富贵锦绣林中心底却依然孤寒之人。

之后的日子仿佛被拉长了的藕丝一般，格外格外长。他于她淡漠冰凉的眼中窥得了她关于逆天改命的种种谋划，甚至连她的父母也都是布局者。他吃惊之余，却为她保守了这个足以反噬整个西南地区的秘密，甚至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帮她完善了整个布局。因为他相信她。

也因此，在那个堪称惨烈的灭门之夜，因为【黑暗状态】的反噬，截断了她灵魂与身体的联系，他遵从本心牺牲了自己，让那对同源的力量——让他们两人降生于世的力量——重新合一，让她的魂力重新与生命结合，只有这样才能救她。

在他知晓自己父母的全部，这一切罪恶的前因后果后，便早已明白，命运早晚会这段偷来的岁月设计好它的终点。他只是觉得莫名其妙困扰他多年的执念似乎烟消云散，就好像终于不用看着她走向早已注定的死亡，而自己却无能为力了。

但他希望，如果她能够活下来，一定不要为他的选择痛苦，这并非是她应该背负的重担。

但命运难料，体内魂路的共生和绑定让他们都活下来了。

不得以的共生铭刻于魂路，似强迫也非强迫地将他们的命理绑在一起。这就两条强行交汇的河流，相汇时曾激起过冲突的水浪，但等最终平缓下来后，却发现彼此早已融于一体。

这世界曾让他们支离破碎的恶意，也因为彼此的存在得到了疗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