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错位的原罪(十六)(上)

月上柳梢头的时候，这对貌合神离的怨偶终于回到了家。

回去的时间颇长，这一路上静的只剩呼吸，陈琳细细的听着，总觉得叶雨霏的呼吸有些抖，后来觉得不仅她呼吸是抖得，连带着握着他手腕的那只手也是抖得。

他知道，叶雨霏同他一样，脑子里翻腾着那些前尘旧事，翻腾着那些过了几辈子到了这辈子也不让他放下的记忆。

这些年做过的梦啊，如今都一一清晰的浮现在脑子里。

陈琳知道，叶雨霏也是一样的。

他都知道。

两人前后脚进屋，陈琳去拉窗帘，叶雨霏将门反锁，这是真正的两人世界，与世隔绝。楼道里寂静无声，没人知道这间套房里是怎样的煎熬。

毕竟只有当事人心里才知道，接下来的分分秒秒都难捱。

叶雨霏盯着陈琳深黑冰冷，已再无一丝温情的双眸，心也渐渐沉入了冰窟，这一刻终于到来了。

“你都想起来了。”

叶雨霏苦笑，她有点分不清梦里的那些苦闷岁月是他如今的妄念，还是现在的生活只是他俩在前世的南柯一梦。

人这一辈子呀，如梦似幻的，总是分不清，也总是想不明。

陈琳把头别过去，他怕自己心软，更怕自己心碎，有些苦，吃过一次就足够了，再也不能吃第二次了。

“以前觉得都是梦，奇奇怪怪的也没深究过，如今看来到都是真的了，也算是孽缘，过了一辈子，竟又和你相遇了。”他无奈的笑了笑，“冤家路窄，大抵就是这个意思吧。”

孽缘。

叶雨霏觉得心脏被扯的难受。

原来那么漫长的岁月，三世的缘分在她眼里是孽缘，是冤家路窄。

“你就非要和我划清界限吗？这辈子都要和我划清界限吗？！”叶雨霏气恼得很，她气恼自己第一世做下的孽，气恼自己到了这辈子也拉不住他。

“你以前从来不这样的，我怎么样，你是不在乎的。”陈琳两道目光却宛若利剑，刺在叶雨霏心上，她只觉疼痛难忍。

陈琳凝视着叶雨霏，太阳穴突突跳动，半晌后一字一顿地说道：“你还是老样子一点没变，永远是这么善变。我活着的时候你使阴招下绊子恨不得早点把我弄死，你也的确有不少机会，但因为你几次三番的优柔寡断而未能如愿；可我死了以后你倒舍不得后悔了，你嫌我不干净不能生孩子还是个十恶不赦的特务头子，再加上你父母想要抱孙子，就找了青玉那个又干净又卝政卝治卝正卝确卝的替身结婚，可你居然还忘不了我这个旧主，也没怎么好好对人家，你被她捅死还真是你活该。结亲不成反结仇，也不知道叶泽宏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有没有后悔过生养了你这么个不肖子。”

这话说得够狠，叶雨霏几乎是立时气血上涌，踉跄了一下，扶住身旁的椅子，才勉强没有倒在地上。

看着叶雨霏身形一晃，陈琳本能地想要伸手去扶，后来又硬生生地收了手，就这样立在一旁，脸上的讥讽笑意越发浓郁。

他曾经作为何琳的一生，不是被嫌弃，就是被当作棋子利用，从未被珍视。

如是想着，陈琳心头反而升起一丝不平：凭什么！凭什么明明是叶宇飞做错了事，明明是叶宇飞对不起她辜负她在先，凭什么承担恶果的是她，遭受骂名的是她，死的也是她？她觉得自己不值得，她也要将叶宇飞直接间接加诸在她身上的痛苦统统还给他。

陈琳笑得冷漠，叶雨霏垂下眼。男子常年温和的眼眸里，满是荒芜，像是两个黑漆漆的窟窿。

他毫无感情地望着她，一缕发丝落在苍白的脸颊上，显得格外死气。

“当初我落在日本人手里受了那么多的苦，你说的倒是轻松，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因为我变成了一个心狠手辣的刽子手，还是我身子不干净又不能生孩子了？你有民族大义，为了你热爱的信仰随时都可以慷慨赴死，你可以救那些你根本不认识的人，你孝敬父母，关爱妹妹和兄弟……”说到这里他的声音突然偃旗息鼓，带着嘶喊过的哭腔，“可你从来没有坚定的选择过我，一次也没有！”

陈琳忍不住伸手捂住胸口，他的掌心甚至感受到了温热，是鲜血，足以染红整个手掌。

在从指缝里流淌出来的鲜血吗？并没有，只是痛，像最终叶宇飞把子弹送入她的心脏时，一样的痛。

最后的最后，才颤抖着问出心底最最委屈的话，这句话已经轻到几乎是气声：“我单问你一句，当年那个陈琳有什么错！她有什么错！”

撇开他的欺骗和伤害，甚至不说那正中心口的一枪，陈琳最记恨的仍是最初他一走了之的离开，多年的不闻不问，始料未及的放弃，从那以后，陈琳再没有看到过真正的光了。

叶雨霏无话可说，手脚在夜里变得冰凉，僵硬的走向他，想要将他拢进怀里，然后被陈琳决绝的推开。

“从前我压着自己的脾气，理解你的苦处，这种被称为爱的烂德行毁了我的一切。真是讽刺啊，我活着的时候你没想着拉我一把，我死了以后你倒要深情款款的找个人来做替代品呢。曾经的何琳爱了一辈子疯魔了一辈子，拼尽全力也得不到的，原来一个心有所属的女子只单单有和她相同的姓氏相同的脸就可以唾手而得。这真是一个完美的幽默玩笑。其实你也没错，你不是不爱我，是不愿意爱我，因为我已经是个被卝日卝本卝人卝玩剩下的卝破卝烂卝货卝了，因为我不能做母亲了，所以我配不上你，所以你娶了陈青玉；可是在你内心深处，你很清楚没有另一个人能像我那么爱你，所以你也注定不会好好对待陈青玉！”

陈琳恍然笑开，被叶宇飞击中心口的那一刻，竟是她第一世灵台最为清明的时候，想父母死得冤枉，挚友去得憋屈，旧爱无情无义，往事不堪回首。

想自己这一生，可真是不值得。

他推开她小心翼翼伸过来的手，眼中的怨恨表露无遗，“我恨透了你的懦弱与残忍。这乱世于我，永远是囚笼，我的一生就是一场悲剧，一辈子被人当棋子当玩意儿，”他字字清晰，“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你就是元凶！”

“我知道的，叶宇飞，我都知道了。从一开始这就是个骗局，你故意接近我，欺骗我的感情，然后再让我落在日本人的手里让我被他们凌辱，再因为我身子不干净也无法做母亲作为借口把我抛弃了，让我成为笑柄，这一切全是你一早计划好的！你根本就不爱我！”

陈琳说得森冷，嗓音像是落叶一般枯槁。唇边却还是格外和煦的笑。

像是当年热恋时，对男子一见倾心的少女。是她在他记忆中最美好的模样。

说的却是格外恶毒的话。

叶雨霏未曾想过，在这样伤心的时节里，陈琳不禁撕开了她心口的那道伤疤，竟还在上面再插了一把尖刀。

她恍然松了手，面上是痛苦彷徨，是不敢置信，良久都不知怎样答复他。

就像是被他死死扼住了喉咙，几近窒息。

当年的事像一根刺一样狠狠地扎进了叶宇飞的心底，当初是他让陈琳落在日本人的手里，把所有的苦难和痛苦都留给了她，让她一个人面对，一走就是八年多；他与何琳重逢后，又对她的遭遇不管不问，甚至对她那么绝情，背弃了当初的誓言。前世的他只看到了那个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何琳，却忽略了那个因爱受伤、惨遭屈辱的姑娘。他只一味指责何琳变狠毒了，变得没有人性了，却不去想自己对她的所作所为有多么残忍。也算是因果报应吧，没有自己当初种下的因，又怎会有后来的苦果呢？他只看到了何琳心狠手辣的一面，从不去深究她为何会变成这样。难道她生来便是心如蛇蝎、屠戮同胞的女魔头吗？显然不是。她也曾善良过，也曾宽容过，会因为别人的幸福而祈祷，会为他人的不幸而悲伤。他们只会在民族大义上问心无愧地指责她，没有一个人换位思考过，从来没有人站在她的角度为她想一下。

上辈子他们不是不想再续前缘，可一切都已物是人非；这辈子他只想拯救他们的爱情，她却不答应了。

往事已矣，因了这样沉痛的后果，他如今别无他法，只能积了满心愧疚，负着沉重的罪，加倍的想补偿她，竭尽所能的照顾她，抚平她的难过伤心。然而事发之后再多的弥补，也终难填平那巨大的疼痛的鸿沟。

可陈琳怎么就能说出那样的混账话来呢？她怎么就能用这样恶毒的想法来揣测他呢？

这是他唯一深爱过，甚至到现在还爱着的女人啊，她怎么就，怎么就能用这样恶毒的想法来揣测他呢？是，他是辜负了她，可他对她的感情确实是真的。他和她一起在敌后抗日锄奸，并肩作战，生死相依，亲密无间。那时他对她的感情是最真挚的，也是最纯真美好的，不掺杂一丝算计。而陈琳竟把他最真挚的感情说成是一场骗局，这又怎能让他不寒心？

“琳，琳琳，你怎么会这么想？在你眼中，我就是这样一个冷酷无情的人吗？是，当初是我对不起你，可我没有骗你，我是真心爱你的。我从来都没有嫌弃你，从来都不是因为你受的那些折磨，也不是因为你不能做母亲。”叶宇飞轻颤着手，满心哀愁与惶恐，唤她时连声音都在抖，“这不是你的耻辱，而是我的。是我没有保护好你，这一切都是我的错。琳琳，求你相信我……”

可接下来陈琳出口的话却让女人如堕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