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错位的原罪(十三)

桃花盛开的时候，春天的燕子重又飞来筑巢了。杨柳丝儿一绕，春风也被缠得熏热起来，叫人生了莫名的汗意。

周末的太阳懒洋洋的挂在天上，陆军医院那间属于白有苏的办公室一片安静。——这大半年里陈琳自梦魇开始就日日心神不宁，如今更是神经衰弱到了一定地步，严重到需要向白有苏讨要专门的安神药。

但照白有苏看来，陈琳睡不安稳，恐怕是心中思虑太多，非药力可以疏解的。

……思绪混乱，精神时而亢奋时而不振，经常性的走神，会在没什么高兴事的时候突然心情不错，但最近又常常感到极其恐惧……

白有苏坐在办公桌前，支着下巴漫不经心的在一张稿纸上潦草的写着。——这些就是憔悴的西南矿业集团二把手暨总经理陈琳的症状。

用派克钢笔敲了敲几个词，他在“感到温暖”、“心情快乐”、“不知名的满足感”等短句上画了个圈，然后随手在旁边涂鸦了一只小跳蚤。再把“沮丧”“愤怒”“焦虑”“恐惧”“自我厌弃”“仇恨”“想要报复社会”等负面词汇挑出来，集中箭头指向一个“叶”字，再着重打了一个感叹号。

事实上，陈琳来向白有苏讨药的那一天，是他近日来最后一次见到陈琳。陈琳只说心情不好需要冷静，在接下来的十来天内他一直都没有回家。叶雨霏起先来向阳之家和陈琳的公司公司寻找，谁知却得到了陈琳已经很久没来上班的答复。叶雨霏也坐不住了，她将瑶瑶托付给了他们照看，亲自带队搜遍了全城，想看看她丈夫到底为何迟迟不归。

而陈琅嬅的状况也不亚于水深火热。不久前她刚刚诊出怀孕，但因为她已不再年轻了，所以这一胎怀得格外的辛苦，比前头几胎累了不止一星半点儿。甚至一度让白有苏产生焦虑，担心妻子究竟能否平安的将这个孩子生下来。若不是通过羁绊得知陈琳并没有出事而让琅嬅欣慰了些许，恐怕她会更难受。但她依然在她在短短半月间瘦了一大圈，整个人更是无比憔悴。好在如今三胞胎也成长起来了，她便借着安胎做了甩手掌柜，却还是拜托身在暗处的易千洋和林毅尽快打探陈琳的下落。易千洋的人手常年游走于见不得光的地方，也因此，陈琳在烟花之地寻欢作乐醉生梦死很快就传进了他和林毅的耳朵里。

陈公馆中的会客厅里，陈青玉伸手摸了摸琅嬅的肚子，却摸到了平坦的一片。

“真神奇啊，十月怀胎之后孩子就会从肚子里面出生了。”青玉羡慕的说，自从陈将军请白有苏医治他的掌上明珠，青玉便与陈琅嬅一家熟识了，两个面容几乎一模一样的女人可以说是一见如故，隔三差五就要相互拜访。

因为青玉打定主意为死去的爱人守身，所以直到年近而立都没有成婚，可能此生都不会有自己的骨肉了，也因此她一直以来都很喜欢琅嬅的孩子们。可她还是忍不住担心琅嬅，据陈琳所说，从1941年开始有苏和琅嬅可以说是一年生一次，每次还可能不止一个孩子；加上琅嬅已不再年轻了，这一胎可能会怀得格外的辛苦。

“你就放心吧，阿宁医术高明又专精妇科千金，前几次生产我都没出一丁点岔子，这次也不会有多大问题。”琅嬅脸色粉润，大有喜不自禁的羞涩和满足。她坐在真皮沙发上，身体微微倾斜，极其自然地呈现一种保护腹中幼子的姿势。

这样熟悉的姿势，刹那间刺痛了青玉的心，勾起她心底深处隐伏的心酸痛楚。在她的回忆中，同样的春光乍泄里，何琳也是这样带着初为人母的欢喜和骄矜，以这样小心而稳妥的姿势保护着自己肚子里逐渐成长着的小生命。想到何琳的堪称悲剧的一生，青玉心下痛苦不已。她们都是同样的命苦。

但说到底，她比何琳幸运，因为她爱的人死得太早，还没来得及负她。而且她在离开人世前还有父母，还有一同长大的表哥刘璧；可何琳却什么都没有了。

琅嬅见青玉的神情，随即了然，但民国时期的爱情十有九悲，她对此也没有任何办法。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让青玉和她的竹马在来世有一段美满的姻缘，以及让何琳能够随心所欲的报仇，仅此而已。

即便是不正经的老穿越重生人陈琅嬅，对这类情感问题也还是秉承着少碰为妙的原则。因此她很快就将话题转回青玉本身，对她劝慰道，“人的一生并不只有爱情，还有亲情，还有对家国的大爱，有时间，多想想你的家人你的父母，多想想为了祖国在阵前拼杀的将士，多想想真心操心民生的父母官。青玉，你的父母只有你一个女儿，他们年纪也大了，如果你就这么糟蹋自己一心求死，可让你的爸妈怎么办呢？”

青玉低头拨着鲜红蔻丹上镶成梅花状的小珍珠，低低道：“我这一生也就这样了，只等着什么时候死了和他重逢。至于我的父母，他们不缺钱，还有我爸的老部下，就算我死了，他们二老也能好好的活着。对了，你们找到陈琳了吗？”

至于那个风流浪子，他坐着黄包车来到这半个月里租住的饭店后就犯起了和前几世同样的疯病。陈琳盯着镜子里那张英俊到失真的脸，越发觉得那嘴脸面目可憎。在他和叶雨霏的家里邮件堆成了山，大部分是催款的账单，也有一部分是公司董事们充满疑虑的来信。甚至还夹杂着股东大会亲自发来的律师函，要求他赔偿旷工期间公司的损失。这段时间叶雨霏不断拨打他办公室的电话，可是永远是无人接听的状态。

陈琳还要感谢叶泽宏那天的发难，使他得到前所未有的自由，也得以在社会上广事交游。从与叶雨霏结婚的那一天开始，他就不肯住在叶家。叶家公婆也并不想约束像陈琳那样的女婿(或是儿媳妇)。陈琳因为无法拥有自己的骨肉，因而对琅嬅的孩子们视如己出，尤其是如今在他手下实习的三胞胎。平日里他总是跟他们说，他的事业都是由于他社交的结果，而他自然应当独立不受约束。他说他的应酬交际比以前更多，而饭店是客人酬酢最方便的地方，随时事事有人伺候。

其实这不算什么新鲜，因为好多在繁华市中心住的中国做丈夫的，家中虽是简陋的房子，在饭店则生活豪华。在饭店里谁也可租房子打一夜麻将；作家在饭店租一间房子写文章，省得在家孩子啼哭使人不得安宁；商人在饭店设办事处，谈生意；政客在饭店开房间勾结纳贿；卝娼卝妓卝长期住在饭店接待卝嫖卝客卝。酒店里永远热闹。在饭店可以喝茶、喝咖啡、吃西餐、吃中餐、抽卝Y卝片卝、卝玩卝女卝人卝，不分昼夜，随时都可以，有抽水马桶，搪瓷浴缸，白磁砖的浴室，总是那么漂亮干净，热水老是那么方便。饭店真是大城市中心里使人心荡神迷的生活缩影。

陈琳对现代生活的生活爱得入迷，在饭店里钱像水般的流。过现代生活多么惬意，床头有电话，睡弹簧铜床，床头上有镜子，躺在雪白的沙发上，冷热水随用随有，有仆人接受差遣，只听吩咐，不发问题。这儿实在是太好了。

陈琳去了饭店附近的一个卝红卝灯卝街卝区，试图逃离所有的一切。他在一群坏男坏女中厮混，拎着酒瓶子直接喝，大家公子的风度早已荡然无存。每天他在卝妓卝女卝的床头昏睡到日上三竿，枕边的烟灰缸按满了烟蒂。这段日子里，灯红酒绿的晦暗舞厅总可以找到他的身影。戴笠还在的时候曾经严禁任何军统成员卝吸卝D卝，但现在戴雨农飞机失事进了棺材，他如今也脱离了军统，那些相对而言比较有节操的军统组员也都快死光了，约束令的效果就很令人感到难堪了。

陈琳不但在卝红卝灯卝区卝随处卝纵卝欲卝，也学会了卝磕卝粉卝。他活在昏昏沉沉之中，只想在酒精和卝D卝品卝的麻醉之下忘掉自己所干的事情。他为自己感到羞耻，却并不后悔所犯下的罪过。如果重来一遍，他还是会这么干的。

作为一个有多重身份的间谍，他的压力太大了，这注定他会卝堕卝落卝到连自己都认不出来的可耻地步。

这天晚上，衣衫单薄的陈琳摇摇晃晃离开卝红卝灯卝区卝。等进了饭店租住的那个房间的门后，他才在镜子里发现里面是一个头发蓬乱，眼眶乌黑的陌生人。他走到近前，注意到深深的泪痕在那张瘦削不堪的脸上纵横。陈琳盯着自己的影像看了很久，才慢慢坐回到床上。

突然，陈琳甩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紧接着他垂下头，长长叹出一口气，随即就倒在了床上。他连衣服都没脱，就直接堕入酒精和卝药卝粉卝混杂在一起的滚滚噩梦。许多年过去，他真正的噩梦只有一个，那就是梦境中身为‘她’时那段不堪回首的人生境遇。

陈琳就这样心思烦乱的昏睡着，所以外面短暂的敲门声响起的时候他也没察觉，直到外面那人不耐烦的踹门陈琳才惊醒过来，跳下床走过去开了条不宽的门缝，侧身看来人。

随即，无边无际的黑暗似滔天巨浪吞没了他，他便“噗通”一声栽倒在地，人事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