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黑夜降临

时隔多年，我终于回到故园

迎接我的

是焕然一新的小镇

拔地而起的高楼

金碧辉煌的街道

还有川流不息的人潮

一切都似曾相识，却早已物是人非

但我深知

尽管阔别已久，模样大变

我的灵魂仍深深为你羁绊

你是夜市暗巷里，灯火阑珊处

黎明破晓前游弋在异乡的一抹孤影

而我紧紧追随你的步伐

在历经种种磨难后再将你寻得

向你献上激动与苦涩交织的一吻

让我得以重新温暖这冰冷的世界

还有陌生的你

你拭去我的伤痛，回应着我

告诉我你一直在等

等一位粗心的晚归旅人

虽然你不认识，也不知道

如何念出一个记忆中曾经熟悉

现在却已忘却的名字

然后你把它给了我

让它进入我寒冷的身体

那是我出门远行时落下的

你一直想让我明白

我在外面的世界所追逐的一切

其实一直都在这里

等待着无数像我一样不完整的游子

在他们经历世间苦难后

去填补他们灵魂的空白

你赋予了它你的名字：爱

我热泪盈眶，欣喜若狂

久久地抱着你不愿松手，发誓永不离去

直到梦境褪去，美好消散

最后一缕阳光从我指尖流走

我才意识到白天已过

迎接我的是即将到来的

漫长的黑暗

——加里·艾斯丁《黑夜降临》

1.

加里对梦境并不陌生。

像其他孩子一样，从他很小的时候开始，加里就会在噩梦的袭扰下惊醒，然后大声啼哭。尽管多数时候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越长越大的加里逐渐意识到令他悲伤的东西叫“无力感”。那个世界把你强行（也有可能是你自愿的）带进去游历一番，颠覆你的认知，重塑你的世界，让你对途中荒诞不经的一切都习以为常甚至沉浸其中。然后就在你觉得生活将永远在这里继续下去时，它却像个龌龊的强奸犯一样，在你的大脑里留下了既有力又模糊的信息，旋即抽身离去。

大量的书籍与影视储备——加上日常生活的记忆与广阔的想象力，十四岁的加里觉得自己的头脑就像一个五彩缤纷的信息化粪池，而梦境把它们当做自己的肥料。他曾梦见一位老伯伯的房门打开——门后是闪耀着圣光的天堂，虽然这天堂的外形与他见过的一座大理石台一模一样，他醒来时洒在脸上的也不是圣光而是太阳光；他也曾梦见自己坠入瀑布下的深渊，轰鸣的水声令他肝胆俱裂（事后他猜测那可能是昨夜的雷声，但他并没有去求证这件事）。加里读过《梦的解析》，知道梦境一定程度上也受现实环境的制约。在度过了还算安稳的童年岁月后(他是这么想的)，加里也知道现实世界比梦境要糟糕许多。他在心中牢记《七宗罪》里摩根•弗里曼扮演的老警官对海明威那句话的评价：“这个世界是美好的，值得我们为之奋斗。我只同意后半句。”一边酗酒一边标榜自己热爱生活的硬汉抢着逃进了地狱，可见他之前说的那些都是彻头彻尾的屁话。与海明威不同的是，加里不会以酗酒的方式去舒缓自己过分敏感的内心或是逃避眼前这个彼此孤绝的精神废墟世界。加里选择做梦，在他的大多数夜晚与睡神许普诺斯相会。从对梦境一无所知到沉醉其中这件事并不会令加里有丝毫担忧，“多年的经验”使他在对付梦境的理论方面已经达到了得心应手的地步——无外乎三种状况，要么是你主动挣脱梦境，要么就是你在梦境里被消灭（然后一脸震惊地醒来），最后一种状况——也是最常见的——你被你的家人一把掀起被子，然后狼狈地去拿外衣外裤。经验当然远不止这些，在每天必要的探索中，他先是证明了除大脑以外的任何外界物品在大多数情况下以不正确的方式盖在身上会给梦带来非常不好的影响。有一次他把手放在脖子上侧着睡，在梦境中他险些被一个壮汉压死。之后，他又发现人在梦境中遭到的伤害——在梦中是有切肤之痛的，但跟现实中外物带来的轻微影响相比大得可怕，这类影响无疑会在一片混乱的头脑里掀起一场真实的风暴。在最近的一次梦中，他梦见一堵高墙倒塌，无数巨大的碎石块朝他劈头盖脸地砸来（事实上，是被子滑下来盖住了他的脸）。他有意识地放慢了梦的节奏，这也是他练习的一向潜意识机制所做出的反应，不过这一招并不是很有效。他能放慢节奏却改变不了碎石必然会打中他的脸的情节——他自己在梦境里也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这使梦境接下来对他而言变得更加恐怖。《黑客帝国》管这叫子弹时间，我管这叫延迟受苦时间，在梦里加里郁闷地想。那碎石块击中他的左半边脸时他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那阵火辣辣的剧痛。然而在现实中，这一切只不过是被子盖住了你的部分脑袋，简直毫无杀伤力，是不是？

你当然能摆脱这种状况，加里。他醒后一刻钟坐在凳子上想着。只不过你之前每次这样尝试时都要付出更大的痛苦。更大的代价，伙计。更糟的是，梦的力量是很强大的，你可能刚挣扎着醒来，它就狡猾地利用你看到的卧室情境与背叛你的疲倦大脑，设计把你诱入以刚捕捉到的卧室样貌设下的伪装成现实世界的“梦中梦”了。大脑永不休眠，为这些布置添工加料的眼睛自然也不例外，哪怕只是再度步入睡眠前的短短几秒钟。白日梦更糟，如果你晚上睡不好的话。你对梦又爱又恨，加里，不是吗？战胜梦境就是战胜自我，加里。一次次地试着享受或驾驭梦境，你已经略有成效了。你在做一些梦时有时可以变出一些你想变的东西出来，虽然你现在还不能完全掌控它，但这也是一大进步。

加里对纽约市并无好感。是这个地方让他厄运不断，给了他无数黑暗的回忆，令他不得不试着在梦境里寻找自己的乐园。这一点他不会忘记。十四岁的男孩已经不再是男孩了。他对客厅里和父亲攀谈的那个房产中介并无好感，但他还是很期待离开这儿。到目前为止，他对自己在睡梦中开发的力量还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