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辱（上）

嬿婉陪着蕊姬回到永和宫。因大雪初停，一路上扫雪的宫人并不少，见了二人同行，忙不迭跪下行礼请安。然而蕊姬因掌掴而红着的脸格外惹人注目，即便宫人们行礼之时，亦不拿眼瞟了，眼中满是惊异，蕊姬对此并不在乎，既不借阔大的风帽掩饰，也不呵止宫人们看似无礼的行径，只是慢慢走着，仿佛不觉旁人的眼光和私语。

　　回到永和宫中，侍婢们赶忙迎接上来，替嬿婉和蕊姬接过风帽与斗篷，又换过新的手炉。她们见蕊姬脸肿红着，虽然面色惊异但却不敢问，想来是蕊姬这里规矩极严，自己不说，旁人都不许问一句。嬿婉四下扫了一眼，这才察觉，装饰一新的永和宫中，侍奉的宫人竟比身为贵人的黄绮莹更多。而殿中所用炭火，也是身为答应根本用不上的红萝炭，烘得殿中暖如春。春蝉侍奉在侧，不觉露出几分惊异之色。嬿婉察觉，道：“春蝉，去问问他们有没有消肿的药膏，若没有即刻着人去太医院领。”

　　春蝉答应着出去了，恰好外头小太监进来通报，说是内务府送了新做的匾额来要挂在正殿。蕊姬颔首道：“让他们拿进来吧。”

　　内务府的执事太监恭恭敬敬地捧着匾额进来，斗大的金漆大字，写着“仪昭淑慎”四字。

　　嬿婉含笑道：“玫答应好福气，得皇上宠爱，又得皇上赐匾额。”

　　执事太监也同笑道：“可不是呢，这块匾额还是皇上的御笔呢。”

　　蕊姬轻轻将着四字读了一遍，道：“这几个字到都认识，但搁在一块儿就不知是什么意思了。炩妃娘娘若是知道还请娘娘为嫔妾讲解。

　　嬿婉微微一笑：“《仪礼》中说：“敬尔威仪，淑慎尔德。意思是要求女子和善谨慎，以保仪德。”

　　蕊姬轻轻一笑，带了些许轻蔑之色：“皇上赐这四个字，寓意挺好，就是不知我能够不能担得起这四个字了。炩妃姐姐您说说看。”

　　嬿婉淡定自若：“皇上是将这匾额赐给永和宫，自然是认为你能担得起这四个字。

　　蕊姬的目光停留在这匾额上，道：“多少人要看了都会觉得我不配，可这配不配都是我的。”

　　执事太监含笑道：“请玫小主的意思，是不是即刻挂上去？”

　　蕊姬点点头：“这样的荣耀，自然不能藏着掖着，挂起来。”

　　执事太监应了一声，便带着几个小太监开始动手。执事太监一脸谄媚:“炩妃娘娘，玫小主，这儿钉起匾额来音儿大，还请两位小主儿移步暖阁，奴才们马上就好。

　　蕊姬道：“嗯，炩妃娘娘若是无事也同跟我去暖阁一坐吧。”嬿婉本不想多留了，但左右没什么事也就跟着一块去了。

　　暖阁倒还安静，嬿婉见服侍的宫人们并没有跟进来，便道：“脸上肿的厉害，回头叫下人们给你煮了鸡蛋揉揉。”

　　蕊姬轻笑一声：“多谢炩妃娘娘，只是这些下人的功夫，我比她们清楚，娘娘大可放心。”

　　嬿婉闻言皱皱眉头：“听你这话，虽得宠，但还是忌惮自己的出身。”

　　蕊姬举着护甲轻轻划在黄杨木小几上，冷笑道：“能不介意吗？从我第一次侍寝被皇上册封为答应时i，一个个都盯着我，动不动就拿我的出身来笑话。”

　　嬿婉叹口气，道：“妹妹如此，本宫也是如此...”

　　蕊姬不解，问道：“炩妃娘娘这话什么意思？”

　　嬿婉道：“本宫出身正黄旗包衣，后造化弄人，皇上看本宫模样俏似皇后娘娘，就留下了。也被皇上抬旗，镶黄旗。虽被抬旗，可并不得宠，皇上想起来看看，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了。”

　　蕊姬眼中生了怜悯之情：“原是如此，嫔妾看姐姐眉眼间确有几分像皇后娘娘。姐姐不得宠会不会是皇上拿姐姐当了收藏？”

　　嬿婉直视茶盏道：“是啊，本宫是一个皇上不知什么时候才会用上的收藏......”

　　蕊姬再想说些什么，被嬿婉打断：“本宫现在就好好过着自己的日子，不争不抢就是了。”

　　蕊姬道：“炩妃姐姐这般好相处，妹妹真是敬佩。”

　　她话音未落，就见祯心进来：“小主，皇后娘娘身边的阿箬姑姑来了，在外边候着。”

　　蕊姬不耐烦道：“她来做什么？”

　　祯心道：“说是送太医院的药来。”

　　蕊姬点头道：“让她进来吧。”

　　嬿婉起身要走了，蕊姬连忙道：“姐姐别走啊，留下帮妹妹看一眼，别是送了什么别的来我又不懂。”

　　嬿婉想着到底是皇后嘱咐自己送她的，此刻阿箬又在外头，若自己不在，只怕又要生是非，只好再坐了下来。

　　阿箬进来福一福身道：“炩妃娘娘、玫答应，奴婢奉贵妃娘娘旨意，特从太医院取了上好的消肿膏给玫答应。

蕊姬冷笑一声：“贵妃娘娘好善的心那！这刚打了我就给我送药来，这是打一巴掌再给颗甜枣吗？药你拿回去吧，我还真不敢用。”

　　阿箬捧着药膏进退不得，只好求助炩妃：“炩妃娘娘......”

　　炩妃伸手向她：“拿给本宫看看。”阿箬放在她手中，嬿婉拧开钵盖，扑面而来的凉气，隐隐之中有些蜂蜜、薄荷、丹七的味道，她用指尖挑出一点点，仔细闻了闻，的确是寻常所用的消肿良药，她点头：“宫中平常所用的消肿药膏。另外，冰敷，用鸡蛋揉，服食山药、薏仁和三七粉，都可以活血祛瘀。”

　　阿箬这才松口气：“炩妃娘娘说的不假，红豆薏仁米汤的确是可以消肿的。其实贵妃娘娘责罚您过后自己也很后悔，又被皇后娘娘训斥一番，所以赶忙就吩咐奴婢为您送药来，以免皇上召见小主时小主无法侍奉。小主放心，只需三日，就会消肿的。”

　　“三天？”蕊姬笑道：“你能保证皇上在这三天之内都不宣召我？”

　　阿箬欠身道：“皇后娘娘说，如有宣召，还请小主顾全大局，切勿动气喧嚷。毕竟贵妃那儿，皇后娘娘已经训斥过了。若再生枝节，只怕今日之事小主也脱不了干系。”

　　蕊姬微微语塞，片刻语气凛然：“那就替我谢过皇后和贵妃。只要这张脸没事，此次的事我罢休就是。”

　　阿箬微笑道：“这就是了。玫答应新获圣宠，定希望往后的日子步步顺利，事事遂心。小主这么聪明识大体，定会心想事城。”

　　说罢阿箬便退下去了。嬿婉稍稍坐过，亦起身告辞离去。

　　炩妃扶着宫女的手顺着长街慢慢走回去，一路看着雪景，神色倒也安宁。忽见前面一个小太监鬼鬼祟祟领着两个人背过身从延禧宫的角门出来。炩妃一怔，立刻吩咐身边的宫女澜翠道：“去看看，什么人鬼鬼祟祟地在延禧宫附近晃荡。”

　　澜翠追上去两步，厉声道：“谁在那里！见过炩妃娘娘怎么还不行礼！还不赶快转过身来！”

　　那绿衣太监脚下一迟疑，知道是走不了了，转身跪下请了个安：“奴才给炩妃娘娘请安，炩妃娘娘金安。”

　　“安？”炩妃不悦道：“见了本宫就跑，本宫还安什么安？抬起头来！

　　那绿衣小太监犹豫不决，只得抬起头来。澜翠诧异道：“三宝公公？”

　　炩妃脸色微微一沉：“你是长春宫的人，跑到本宫的延禧宫来是皇后娘娘吩咐了什么差事吗？”

　　三宝机灵道：“诶呀！都怪奴才！奴才忘了路走岔了，还请炩妃娘娘恕罪。”

　　炩妃信以为真：“嗯，没事就走吧，记得告诉你们主子有空多来延禧宫，本宫这儿清凉的紧！”

　　三宝受了这一场惊吓，正恐瞒不过去，却不想炩妃非但没疑心自己，倒还信以为真，忙谢恩走了。炩妃见他们走远后，盯着地上发黑的六个掌印，鄙夷的笑了笑：“敢在本宫面前装鬼，澜翠，看看那是什么？”

　　澜翠俯下身看了一眼，回道：“回娘娘这是黑炭。”

　　炩妃疑道：“长春宫如今这般落魄，连黑炭都用不起了？”炩妃站着思绪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对，她是给海常在的！”

　　澜翠点点头，炩妃更加咬牙切齿：“算她珂里叶特氏厉害，本宫不过用她一点儿炭，她就敢到喊冤哭诉！旁得人来周济，还以为本宫怎么苛待了她！”

　　澜翠连忙道：“可不是！看来她和长春宫是一条心。”

　　炩妃咬牙道：“吃里扒外的东西！”她抿了抿唇，没有再说下去。

　　澜翠不禁地打了一个寒颤，道：“娘娘外头冷，咱们赶紧进去吧。”

　　炩妃微微颔首，扶着澜翠进了宫。正巧内务府的执事太监从永和宫出来，在翊坤宫挂完了匾额，摸了手正要走。回头却见娴贵妃进来，忙堆了一脸笑意，又是打千儿又是奉承，直哄得贵妃高兴，嘱咐了宫里的首领太监赵一泰道：“这么冷的天还要顾着差事，替本宫好好打赏她们。”

　　执事太监高兴，越发说了些好话：“皇上说了，翊坤宫是滋德合嘉，许娴贵妃娘娘福德双修的意头。这层意思，听说皇上斟酌好久才定下来的。说给翊坤宫的东西不能轻易下笔，毕得是最好的。”

　　娴贵妃深有兴致，细细赏着皇上的御笔，笑道：“皇上的御笔难得，这个匾额是除了皇后娘娘和本宫外旁人都没有还是六宫都有？”

　　那执事太监愣了一愣，一时没回应。娴贵妃看了他一眼轻笑一声，道：“你怕什么？皇后娘娘有本就是应该的，本宫还会吃皇后娘娘的味儿吗？”

　　执事太监只好硬着头皮道：“不止皇后娘娘和小主宫中有，皇上吩咐，东西六宫都有，就连延禧宫都有..,...”

　　她的笑容一瞬间就僵住，唇角还保留淡淡的笑意：“按你的意思连永和宫都有？”

　　执事太监低下头战战兢兢回道：“是。”

　　娴贵妃问道：“是什么字？”

　　执事太监道：“是仪昭淑慎。”

　　娴贵妃刚刚还有一丝笑容，瞬间变脸厉声道：“她也配！”

　　执事太监吓倒在地，磕头道：“玫答应知道自己配不上，特意问了炩妃娘娘，炩妃娘娘说皇上既然赐了说明玫答应配得上。玫答应这才高兴了。”

　　琅嬅脸色变了又变，最后沉着脸道：“下去吧。”

　　执事太监听后不敢再多呆一秒，立刻行礼告退。

　　连着几日忙着年下的大节庆，戊寅日，皇帝为皇太后上徽号曰：“崇庆皇太后”，加以礼敬。接着又因准噶尔遣使请和，命喀尔喀扎萨克等祥议定界事宜，一连忙碌好几日。

　　这一夜大雪纷飞，如懿坐在暖阁里，惢心拿过火盆拢了拢火，放了几只初冬采下的虎皮松松塔并几根柏枝进去，不过一会，便散出清郁得松柏香来。阿箬见惢心忙着在里间整理床铺，如懿靠在暖阁的榻上看书，便抱了一床青珠羊羔皮毯子替她盖上，又给踏脚的暖炉重新拢上火，铺了一层暖垫。

　　阿箬见如懿捧着书有些怔怔的，便问：“小主这两日最喜欢捧着这本《搜神传》看了，怎么今儿？”

　　如懿笑道：“都是神奇古怪的东西，看得多了，越发觉得没趣儿。”

　　阿箬笑嘻嘻道：“可不是！从前在潜邸的时候，虽然主子端庄，可也只是表面实际上也会偷偷溜出去透口气，如今要是想出去可难了！”

　　如懿叹口气，道：“是啊。”如懿愣了一会又道：“皇上有好几日没召人侍寝了......”

　　阿箬添了茶水道：“嗯，皇上为了准噶尔的事一直忙着，前朝有见不完的大臣，养心殿里头又有批不完的折子。敬事房送去的绿头牌都是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皇上连看都没看。

如懿凝神想了想：“这样也好，就这几日用着那药，玫答应的脸也该好全了。”

　　阿箬轻哼一声：“便宜了贵妃，明明是主儿的心意，却偏要说成是贵妃的，主儿的菩萨之心奴婢真是难以理解。”

　　如懿叹道：“你今儿是怎么了，明明平常最为聪明，今儿怎么还糊涂上了？琅嬅和玫答应本就不和，要是以贵妃的意思送去，不就说贵妃低头，以后好好相处吗？”

　　阿箬点点头：“还是娘娘想的仔细。”

　　如懿看着窗台摆放一盆腊梅，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阿箬，我问你你觉得后宫里面的这些小主儿都怎么样？”

　　阿箬仔细回想了这些日子宫里面的小主儿，回道：“贵妃温柔娇丽、纯嫔敦厚老实，嘉贵人是最妩媚不过的，仪贵人和海常在惜字如金，婉答应更是闷葫芦，但不管怎么说她们都还是有些出身的，也多半顺着皇上。皇上见惯了咱们，偶尔来一个出身低微性子又傲娇的，肯定是要收了的。”

　　如懿怔了怔，回过神道：“听你的意思是皇上宠爱她有成就感？”

　　阿箬道：“是啊，娘娘您也不想想这宫里面这些小主儿哪一个没有家世，也见不得皇上有多么宠爱，相反这玫答应要家世没家世，就是一个小小琵琶姬，所以皇上才这般宠爱她；要奴婢说啊这就是典型的：施舍冷饭！”

　　如懿握着书卷道：“施舍冷饭到还不至于，就是对她有些怜爱罢了。”

　　阿箬若有所思：“嗯，可娘娘奴婢不明白为何玫答应自从成为嫔妃这般骄傲，我听她们私底下说从前玫答应没这么傲啊？”

　　如懿有些不解道：“是吗?”

　　阿箬点头道：“是啊，奴婢那天听她们说起的，这玫答应从前性子温和但也捎带些傲可不到这份上。”

　　如懿意兴阑珊：“是吗，或许她从未感受到这般荣耀，如今得到了热乎劲儿还没过去，定要好好享受一番这种荣宠。”

　　阿箬紧着问：“可皇上又不可能永远宠爱她。”

　　如懿听见无声地笑了笑，惢心放下帐帷，轻声道：“康熙爷宠爱的良妃不就是出身辛者库，一路升妃吗？所以啊你别看玫答应出身不好这不也照样让皇上册封了。”

　　正说着话，外头三宝急匆匆进殿，打了个千儿慌慌张张道：“皇后娘娘，延禧宫出事了，您快去瞧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