蕊姬（下）

这一日是腊月初一，皇帝照例宿在长春宫中。卫嬿婉听着窗外风声凄冷，雪落绵绵，正对着灯花想着心事，却见春蝉进来，抖落了一身的雪花，近前道：“小主。”

嬿婉将自己壶中的茶倒了一碗递给她，又将暖炉给她捧在怀里：“先喝杯茶暖暖身子吧。”

春蝉冻得直打哆嗦，一口气把茶喝尽，暖过来，才道：“奴婢打听到了，说是皇后提倡节俭，但没说是皇后要给咱们减，想必又是内务府那帮奴才！”

卫嬿婉一笑：“不是皇后苛待？”

春蝉摇摇头：“不清楚，奴婢觉得不像，要是苛待其他宫里怎么不少，别的宫里份例没减‘’卫嬿婉道：“嗯。先不想了你看看我在火盆里放什么了。”春蝉俯下身，仔细一看：“是栗子？”

嬿婉笑道：“对啊，本宫知道你喜欢，扔了好些呢。这会儿正好，你自己拿筷子夹出来，小心点儿仔细烫手。”

春蝉忙不迭地答应了，取出烤得爆开的栗子，顾不得烫，就剥开吃了起来。

暖阁里灯火通明，隐隐地透着栗子的香甜，主仆俩相视一笑，倒也开怀。

此后连着几日，但凡有侍寝，必是永和宫的玫答应，得宠之深一时风头无两。加之数日鹅毛大雪，出门不便，如懿免了大家的晨昏定省，一时之间众人对这位曾谋面的玫答应应存了无数好奇之心。

好容易五六天后雪止晴霁，终于能出门了。这日的宫中请安，众人便到的格外早。

果然才坐定陪皇后聊了几句，殿外便有太监通传：“玫答应到。”

听得这一声，本来还在笑语连珠的嫔妃们都静了下来，不自觉地向外看去。

只见店门豁开，一个身着浅菊色绣碧桃花蝶苏缎旗装的女子低着头盈盈走进，她梳着精巧的发鬓，发间不用金饰，只以碧玺花朵零星点缀，鬓上斜两支雪色流珠发簪，卷起的鬓边嵌着一粒一粒莹莹的紫暎珠子。待到走得近了，才看出她的衣裙上绣着一小朵一小朵浅绯的碧桃花瓣，伴着银线湖蓝浅翠的蝴蝶，精绣繁巧轻灵如生，仿佛呵口气，便会是花枝展天地，春蝶翻飞于衣裾上。

娴贵妃见她早已不是昔日打扮，不觉搁下茶盏，冷笑一声：“狐媚！”

因是玫答应一直低着头，虽未看清模样，嘉贵人已然奇道：“咱们冬日衣衫厚重，怎么她这一身却轻薄，不怕冷吗？”

纯嫔坐在她身旁，低低道：“听内务府说江宁织造新贡了一种暖缎，虽然轻薄，却十分暖和。”

嘉贵人郁然叹了口气道：“这般好的料子想必皇后娘娘都没有呢。”她话落瞟了如懿一眼。

纯嫔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噤声，嘉贵人没好气地收敛了神色，只拧着绢子不作声。

玫答应低头欠身，行了一礼：“嫔妾永和宫白氏给皇后娘娘请安，给各位娘娘请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各位娘娘顺心遂意。”

如懿温和道：“这便是玫妹妹了，本来早些相见的，只是一直大雪，到今日才得见。起来吧，惢心赐座。”

玫答应抬起头来，众人见她这般盛装打扮，只以为是个千娇百媚的绝色美人，谁知扬起面来，不过是个白净娇丽的面孔，虽然十分清秀，但也只是中上之姿而已。旁人倒还不觉得怎么样，嘉贵人先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只低头摸着自己手腕上的镯子，笑吟吟不说话。

惢心在海常在之后添了一张椅子请玫答应坐了，又殷勤端上茶来。

玫答应倒也不羞怯，朗声道：“本该早些来拜见皇后娘娘的，可惜这天儿一直下着雪，直到今日才能来。”

如懿露出一丝笑纹：“来与不来，都只是一份心意。往后朝夕相见，你就知道各位姐妹都是好相处的。”说罢便由惢心一一指了嫔妃引她见过。

嘉贵人轻笑道：“不仅咱们是好相处的，皇上也格外疼妹妹啊。妹妹这身料子，轻薄暖和，是江宁进贡的暖缎吧”

玫答应淡淡笑道：“嘉贵人好眼力。”

嘉贵人似笑非笑：“不是我好眼力，而是乍一看妹妹穿的单薄，害怕冻着了妹妹。原来是皇上的心意。只是这暖缎难得，连皇后宫中都没有，妹妹一个答应用难免有些僭越。 ”

嘉贵人话落，众人心里难免多了一份醋意，玫答应心中毫无波澜，淡淡道：“是么？皇上只是赏了我衣裳，别的我也不多问，也不知道。”

嫔妃们见她只是这样疏懒的神情，也知道不好相与。倒是娴贵妃说了一句：“皇上登基后皇后娘娘就一直简朴至极，舍弃珠宝，妹妹只是区区一个答应，这身衣服也略奢华了些。”

玫答应懒懒抬了抬眼：“是么？皇上喜欢嫔妾这样穿而已。”

娴贵妃一时噎住，不觉有些气恼。

如懿看出端倪，温声道：“好了。外头虽然雪停了，但天寒地冻，路滑难行，大家还是早些回吧，快到年下了，别冻着身子才好。”

众人答应着散了，便各自伤了辇轿回宫。

春蝉替嬿婉围上云白青枝文雁翎髦，兜好风毛和暖炉，扶了她的手出去。如懿看着满世界冰雪银装，便道：“别传辇轿了，这么好的雪景，咱们从御花园慢慢走回去。”

春蝉笑道：“也好。好些天没出来了，闷得紧呢。”

二人正要迈出步去，听见身后有人唤了一声“炩妃娘娘留步。”嬿婉转过头，见玫答应携了一个小宫女的手盈然上前，笑道：“炩妃娘娘好雅兴，嫔妾正好想去御花园中赏雪，不知娘娘是否愿意与嫔妾同行？”

嬿婉笑道：“既然妹妹愿意，独行不如结伴。”

二人慢慢踱步向前，雪后的阳光虽无多少暖意，但与雪光相映更加显得明亮。多日的积雪更是将御花园映得白光夺目，恍若行走在晶莹琉璃之中。偶尔有树枝上的积雪坠落在地发出的簌簌之声，越发衬得周围安静。此时积雪初定，几株腊梅正开得繁盛，腊梅素黄妆，色如蜜蜡，金黄灿烂一树，加上梅枝间新雪相对，呼吸间只让人感觉清芬馥郁，冷香透骨。

嬿婉不觉深吸一口凉气，玫答应察觉，便笑：“嫔妾听闻皇后年娘喜欢梅花？”

　　嬿婉伸手攀住一串挂蜜冻似的花枝闻了闻，沉醉道：“是，皇后娘娘最为喜爱绿梅，清雅宜人，不落凡骨。”

　　玫答应道：“娘娘见过绿梅？”

　　嬿婉摇头：“本宫不过是听她们闲言碎语，听来的。”

　　玫答应淡淡一笑：“原是如此。”

　　“对了，那日听娴贵妃说你琵琶技艺不佳？”玫答应点头叹了口气：“嫔妾原本善弹月琴，后被人从苏州买来，机缘巧合之下进了宫。”

　　嬿婉奇道：“你不是南府琵琶部的吗？怎么和月琴有关了？”

　　玫答应幽然凝眸，墨灰色的忧伤从眼底划过：“嫔妾原本擅长的是月琴，只因入了南府，教习师傅说先帝喜欢琵琶而后才改学的。”她伶仃地叹息转瞬落在寒风中“哪里不都一样，喜欢什么，钟意什么，都由别人做主，又怎么会轮到自己呢。”

　　嬿婉听她感伤身世，试探问道：“这句话，是在怪当年乌拉那拉府当年把你送进南府吧。”

　　玫答应冷然一笑：“送嫔妾是送，送旁人也一样，有什么可怪的？不送嫔妾进南府，嫔妾也不过是府里的一个乐姬，无依无靠，漂若浮萍罢了。哪里比得上皇后娘娘金尊玉贵，连喜欢的花都是骨骼清奇的稀世绿梅，相比之下，嫔妾不过是风中柳絮，蒲柳命数罢了。”

　　嬿婉正不知如何回话，只听后头有个声音道：“只可惜这绿梅实在难得。凡事太过清奇，终究不容于世长久。炩妃，你说是不是？”

　　卫嬿婉闻声抬首，却见娴贵妃携了宫女站在不远处一树腊梅下，手中折了两枝腊梅，盈盈走上前。

　　嬿婉见了她，便与玫答应屈身行礼道：“给贵妃娘娘请安。”

　　娴贵妃见状“起身吧”后笑道：”风吹得顺，听见炩妃和玫答应闲聊，到惹得玫答应自伤身世了。”她笑着看向玫答应一眼“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说的不就是玫答应。”

玫答应微微颔首：“再相见，贵妃娘娘雍容华贵，风姿依旧。”

　　娴贵妃细细打量着她，最后将目光落在她纤纤指尖上：“这么会说话，南府的人怎么不送你去唱曲儿呢？只弹琵琶还真是可惜，倒还没问过妹妹叫什么名字呢？”

　　玫答应不信她不知，却还是答道：“嫔妾姓白，名蕊姬。”

　　娴贵妃唇角漾着甜美的笑意，眼中的清冷却与这冰雪没什么两样：“蕊姬，这一听就是个好名字，像是一生下来就供人赏玩取乐的。”

　　玫答应心中一怔，脸上却平静无波：“命里注定，若能供皇上一时取乐，就是嫔妾的无上福泽了。“

　　贵妃听她句句仗着皇帝的恩宠，笑意顿敛，冷冷道：“别以为封了个答应，你的荣宠就长久了。你那一手琵琶，皇上闲时当麻雀叽喳似的听个笑话儿，还真当自己成了凤凰清蹄吗？”

　　玫答应不卑不亢，只蕴了一抹笑意，悠然望着天际道：“嫔妾自知琵琶技艺不如贵妃娘娘，姿容也不如贵妃娘娘。可是娘娘想过没有，为什么皇上放着娘娘一手绝技不听，只喜欢嫔妾这不入流的微末功夫呢？”

　　娴贵妃神色一冷，还没来及回嘴，玫答应眼波悠悠在她面上一转，恍惚无意般望着远处一树怒放的腊梅，悠然道：“岁月匆匆，不饶人哪！”

　　娴贵妃脸色大变，脚下一踉跄，身边的宫人忙牢牢扶住。

　　炩妃听的不对，立刻呵斥道：“放肆！贵妃和本宫面前，岂容的你胡言乱语，肆意犯上！”

　　玫答应丝毫不畏惧，冷冷笑道：“炩妃娘娘别吃心呐，娘娘岁月正好，岁月又怎会薄待娘娘？嫔妾说的是谁，那人心里自然清楚！”

炩妃本是好意，想替她圆了过去。谁知其毫不领情，越发不依不饶。就连炩妃这样的外人，听了也觉得下不来台。

　　娴贵妃才一站稳，听的这一句，脸上瞬间红了起来，显是怒到了极点。她的目光如利剑一般，恨不能立刻弄死她，片刻开口：“掌嘴！”

　　话音掷地有声，不容半句辩驳。娴贵妃身边的领首太监赵一泰一个抢身，按住了玫答应的肩就要往下按。偏玫答应是南府出身，身材细且轻灵，轻轻一拧便扭开了。赵一泰一个手快，这次收下不再留情，往她膝里一踢，玫答应吃痛，一下就跪在雪地里。赵一泰一个耳光就要扇下去，玫答应如何肯受这般折辱，呵道：“我是皇上亲封的答应，怎容你一个奴才欺辱？”

　　赵一泰犹豫，嬿婉趁机求情道：“贵妃娘娘，玫答应刚成为皇上嫔妃不久，有些规矩礼数都没有懂得，还请贵妃娘娘开恩，饶了她。”

　　娴贵妃冷冷一笑，根本不去理睬炩妃，只看着赵一泰道：“她是皇上亲封的答应，本宫是皇上亲封的贵妃！云泥之别！”

　　话音刚落，玫答应的脸上印着五个掌印。赵一泰一看便是用足了力气打下去，玫答应左脸高高肿起，嘴角一出一抹血痕，她犹如不怕，仰着头道：“你是贵妃又如何？皇上又不喜欢你，你不过是皇上制服前朝的棋子！”

　　娴贵妃知道自己的任务，但平日里最恨别人提及，她愈加气，指着玫答应厉声道：“你竟这般不知死活，赵一泰给本宫好好掌她的嘴，直到她知错为止！”

　　这一吩咐，赵一泰更是铆足了劲儿，狠狠扇去，嬿婉转过头不忍再去看，可呐声音响亮入耳，想躲也躲不过去。

　　突然一声“住手！”，众人闻言转身，见洋洋洒洒一行人，前面四人执销金凤首提炉，随侍太监在后执翟扇、掌曲柄五色九凤伞，色彩灼灼，在这一片煞白的雪地上格外夺目。皇后身边随侍太监三宝道：“皇后娘娘驾到！”

　　众人一个醒神，忙一齐屈身下去，齐声道：“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如懿神色并不好看，一时也未叫起来，居高临下看着众人：“本宫来御花园赏梅，刚要好好看一会儿就听得你们喧哗吵闹，毫无规矩！”她的目光从贵妃、炩妃、玫答应身上从容滑过，带了几分沉肃之意“这里是宫中御苑，不是自家刑场，容得你们在这儿失了规矩，失了体统？”

　　娴贵妃狠狠瞪了一眼玫答应，努力挤出几分笑色，回道：“皇后娘娘息怒，娘娘不知，是玫答应妄言犯上，不仅讥笑臣妾不得宠，还嘲讽臣妾人老珠黄...”

　　玫答应毫不示弱，扬起脸露出唇角两道血痕：“皇后娘娘明鉴，嫔妾是说贵妃娘娘不得皇上喜欢，但人老珠黄四字未曾说过，只是叹息岁月罢了。”她转头看向炩妃“皇后娘娘若是不信，大可以问过炩妃娘娘。”

　　炩妃听着她的辩解，虽然意指贵妃人来珠黄，可未曾说出口来，所以不作数。只得回道：“皇后娘娘明鉴，方才玫答应确实出言不逊顶撞贵妃，但从未说过”人老珠黄“四字。

　　娴贵妃愈加不悦：“她虽没有说过，但她是这个意思。炩妃你竟如此包庇她，要说和玫答应毫无勾连，本宫实在不信！”

　　炩妃心中一惊，再想分辨，想想贵妃已然认定，再多言也无济于事，索性不再应对。

　　如懿脸色一沉，呵道：“好了，你们各有各的理，一时误会也是有的。”她缓了缓语气，温声道：“玫答应新晋嫔妃，自然有礼数不周的地方，你是贵妃，管教约束也是应该的。既然掌嘴了，脸也成了这个样子...罢了，都起来吧。”

　　众人忙谢过起身，玫答应倔强道：“皇后娘娘，嫔妾确实言语有失，但贵妃娘娘气急败坏叫人掌嘴。嫔妾新侍皇上不久，就损伤了容颜，皇上要是问，嫔妾又不能不答。”

　　如懿冷然道：“皇上若是问你，你们各执一词，皇上谁的也不会听，皇上要是问到本宫这儿来，本宫也不会偏袒任何人，直言进谏，你错在言语犯上，贵妃罚你不错，只是下手太重罢了，你经过此次定要记住，宫里不是你胡言乱语的地方，你要是还像今日这般胡闹本宫也绝不会饶你！“

　　皇后向来温柔和善，很少这般冷淡，炩妃见此忙在后头悄悄拉了拉玫答应的衣角。玫答应听得皇后这般语气，一时也不敢再多言。

　　如懿见众人都默然无声，便和炩妃温和道：“炩妃，这件事你未曾过多参与，由你送玫答应去，好好劝说她几句。”

　 嬿婉本就不欲接这件差事，免得让人以为她和玫答应有什么勾连，可偏偏皇后开口了，只好答应。

　　娴贵妃见二人去得远了，忍不住道：“皇后娘娘仁慈宽厚，只是这小婢子出身微寒，轻狂骄纵，若不好好教导规矩，只怕仗着皇上宠爱要闹翻天了。”

　　如懿冷然瞟了贵妃一眼：“打你也打了，雪地里你也让她跪着了。你还要如何？真打破了脸，跪伤了膝盖，皇上若是问罪下来，你怎么回话？”

　　娴贵妃赌气道：“臣妾实话实说，左右是玫答应言语犯上！”

　　如懿看了一眼，摇头道：“她的确是错了，可你是贵妃，是居上位者，应该有容人之量，这样闹起来，只为几句言语口角，皇上也会怪你心胸狭隘。”贵妃欲再说些什么，但还是赌气，耍起小性子干脆别过头不理如懿了。如懿娇惯着她：“好了，她是皇上的新宠，无论如何你都要处处谦让着她，待以后她不得宠时，你再好好教育她不就好了？”娴贵妃这才转过身去露出歉意：“那臣妾已经把她的脸打成那样了，皇上会怪罪臣妾吗？”

　　如懿微微叹息：“你呀！好了，这件事皇上要真过问，本宫会替你求情的到时，本宫会差人为她送些药膏，说到底这件事她也有错，她若是知道其中利害，想必不会去皇上面前哭诉。”

　　娴贵妃这才微微放下心来道：“有皇后娘娘做主臣妾就放心了。”

　　如懿转头吩咐道：“阿箬，你即刻去太医院拿些消肿的药膏去永和宫，别耽误了。

　　阿箬答应着去了。娴贵妃感激道：“臣妾谢皇后娘娘。”

　　如懿含了一分笑意：“好了，你若有空，就陪本宫赏赏雪，看看梅。”

　　娴贵妃忙扶住如懿的手，两人踏雪观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