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康宫与如懿

己亥，上即位于太和殿，以明年为乾隆元年。

寿康宫静悄悄的。太妃们哭了许多日也都累了，所有的情意、恩宠，随着泪水，都殆尽了。剩下的日子，都只是活在荣华的虚影里，然后便是数得清的富贵，望不尽的深宫，寂寞孤清。

前朝嫔妃们所住的寿康宫，安静得如同活死人墓一般。哪怕是才十几二十岁的先帝嫔妃，也被尘埃没落，再也没有一丝活气。

偌大的紫禁城内廷外西路的寿康宫，可不同于鲜活的东西六宫，那是另一重天地，也是住着皇帝的女人们，也是帐帷流苏溢彩，栏杆金粉红漆，宫围里也垂着密密织就的云鹤，提到手中沉甸甸、绵密密的，照样是上贡的最好锦缎，最是吉祥如意的图案。但那锦缎不是欢天喜地，人月两圆，不是满心期许，空围等待，而是断了的指望，死了的念想，枯萎尽了的时光，连最顾影自怜的月光，都不稀罕透入半分。

福珈端了一盘剥好的柚子，才打了帘子进来，便觉得寿康宫内阴暗狭小，不必往日宫内的高大敞亮，连幽幽的檀香在袅袅散开，也觉得这里幽闭，未等散尽就消失了。加上先帝新丧，里头布置也都暗沉沉的，只有七八成新，心下便忍不住发酸。见太后盘腿坐在榻上，捧了一卷书出神，少不得忍了气闷，换一连笑容道：“福建进贡的柚子，酸甜凉润，又能去燥火，太后吃着正好。”

太后淡淡笑道：“难为你了，费那么大力气剥，哀家又吃不下几口。”

福珈笑道：“您能吃几口，便也算是这柚子的福气了。”

太后捏了捏肩膀道，福姑姑会意，立刻上前替她捶肩膀，轻声道：“今日皇上在太和殿登基，您在大典上陪着，也是累了一天了，不如早些安置，好好歇息。”

太后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也是，这一下就成为太后了。皇帝登基，哀家心思也定了。今日皇帝像模像样，大典上一丝不错，哀家真是欣慰；到也不觉得困，这长夜漫漫，有的睡呢。”

福珈见太后如此神色，打量着狭小的正殿：“太后能安心就好，这些日子真是委屈了。”

“委屈？”太后取了一片柚子拈在手中：“这片柚子若是随意扔了出去烂在路边，那才叫委屈，现在你拿了斗彩蝶纹盘装饰它，已经有了安身的地方，怎么还叫委屈？”

福珈垂着脸站着，虽是一脸恭顺，却也未免染上了担忧之色：“太后，这柚子原该装在太后所用的斗彩凤纹盘里的，现在将就在这里，一切未能顾全，只能暂时用太妃们用的斗彩蝶纹盘将就，可不是委屈了。”

太后将柚子含在嘴里，慢慢吃了，凝神道：“福珈，哀家问你这里是什么地方？”

福珈脸色忧色更重，还添了几分郁郁不乎之色：“这儿是寿康宫，太妃太嫔们居住的地方，您该住慈宁宫，又轩亮又富丽，胜过这儿百倍。”

太后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嗯，太妃太嫔们居住的地方，用的自然是太妃太嫔们该用的东西。”

福珈听到这儿，不觉抬高了声音：“太后！”太后轻轻嗯了一声，微微抬了抬眼皮，目光清和：“什么？”

福珈浑然一凛，恰巧见鎏金潘华烛台上的烛火被风带的扑一扑，忙伸手护住，又取了小银剪子剪下一段焦黑卷曲的烛芯，方才敢回话：“奴婢失言，太后恕罪。”

太后平静地眨了眨眼，伸手抚摸着紫檀小桌上暗绿金线绣的团花纹桌锦，淡淡道：“你跟了哀家多年，没有什么失不失言的地方。只是哀家问你，历来后宫的女人熬到太后这个位子，是凭着什么福气？”

福珈低缓了声音，沉吟着小心翼翼道：“这个福气，不是诞育了新帝，就是先帝的皇后。”

太后轻叹：“福珈，哀家虽是皇帝的亲额娘，但并未被先帝册封为皇后，哀家所有的福气不过是因子而荣。”

福珈小心探着问：“内务府来请好几回了，说慈宁宫已经收拾好了，请您挪宫，可您为何迟迟不动？”

太后微微一笑：“挪宫还是要挪的，可是得皇帝自己想着，不能哀家嘴里说出来。所以皇帝一日不来请哀家挪宫到慈宁宫，只是内务府请，哀家也懒惰动。”

福珈垂下脸：“先帝驾崩，皇上刚登基，外头的事千万头绪，皇上已经两日没来请安了，哪怕是来了，皇上不提，难道咱们僵持在这儿？”

太后伸手用护甲挑了挑烛台上垂下的猩红烛泪道：“皇帝宫里头的人虽不多，但从潜邸里一个个熬上来的，哪一个不是人精儿似的？总有一个聪明伶俐的，比别人警醒的，知道怎么去做。哀家有亲生儿子当皇帝，没有正室的身份，若是再连皇帝的孝心尊重、后宫的权柄一并没有了，那才是什么都没有了，那我还活个什么劲儿呢？”

新帝登基，青樱也是极欢喜的。初到潜邸为福晋的日子，她是高兴的。因为新帝是先帝最宠爱的儿子，两人真心相对，互不相疑；她的夫君极有抱负与才华，更具耐心；有了今朝喜悦荣光，也是她的喜悦荣光。

晚膳时青樱情不自禁地嘱咐小厨房多做了两道皇帝爱吃的小菜，虽然明知这样的夜里，皇帝是一定不会在后宫用膳的，太和殿一场接着一场的大宴，那是皇帝的欢欣，万民的欢腾。可是她看着那些他素日所喜欢的菜肴，也是欢喜的，好像她的心意陪着他一般，总是在一块儿。

这样痴想着，好似想到了些什么，连忙动身去寿康宫。

青樱入殿时，太后正 坐在大炕上靠着一个西番莲十香软枕看书。殿中的灯火有些暗，福姑姑正在添灯，窗台下的五蝠捧寿梨花木桌上供着一个暗油油的银错铜金莲瓣宝珠纹的熏炉，里头缓缓透出檀香的轻烟，丝丝缕缕，散入幽暗的静谧中。

太后只用一枚碧玺翠珠扁方绾起头发，脑后簪了一对素银簪子，不饰任何珠翠，穿着一身家常的湖青团寿缎袍，袖口绲了两层镶边，皆绣着疏落的几朵雪白合欢，配着浅绿明翠的丝线花叶，清爽中不失华贵。她背脊挺直，头颈微微后仰，握了一卷书，似乎凝神端详了良久。

青樱跪下见过太后，太后淡淡道：“起来吧...”太后的神色在荧荧烛火下显得暖味而混浊，她目视四周，轻叹一声：“难为你了，来这里见过哀家，这儿是寿康宫，可不是正经太后所居的慈宁宫。”

青樱应下这句，回道：“儿臣前来就是希望皇额娘放宽心，毕竟皇上刚登基，事情千头万绪，难免会有顾不到的地方。外头的事多少臣民的眼睛盯着，一丝也疏忽不得，都是加紧了办的。里头是皇上的亲额娘，稍稍耽误片刻，只要皇上的孝心在，太后哪里有不宽容呢？到底是皇上的至亲骨肉啊！”

太后的眼睛有些眯着，目光却在荧荧烛火的照映下，含了朦胧的笑意：“你这番话，既维护了皇帝，也全了哀家的脸面。到底是不枉哀家选你当嫡福晋。只是你这番话，不知道是不是皇帝自己的心意呢？”

青樱咬了咬唇，闭幕一瞬，很快答道：“皇上帮于朝政，若一时顾不到，那就是儿臣的职责，该提醒着皇上。”

“这就是了。”太后看了看青樱双眼，温和道：“你是先帝哀家与皇帝共同看好的人，果真冰雪聪慧！”

太后目光一转，打量着青樱：“新帝潜邸中的那些人，除了你和富察氏，还有珂里叶特氏。其余都是汉军旗。你和富察氏出身高贵，其他人就不用说了。对了，听他们说你和富察氏冰释前嫌？”

青樱笑笑道：“是，儿臣与琅嬅在潜邸时与她说明了，她也就不这么在意了。”

太后笑笑，斜靠着软枕，拔下发间的银簪子拨了拨灯芯道：“挺好的，往后宫中有了姐妹。”

青樱福一福身：“儿臣还有一事求告太后，青樱之名，乃儿臣幼年之时取得。儿臣觉得......这个名字太不合时宜。”

太后眯了眯眼睛：“不合时宜？”

青樱有些窘迫：“是，樱花多于粉色，儿臣却是青樱，所以不合时宜。”

青樱仔细看着太后神色，鼓足勇气道：“儿臣恳请太后亲赐一名，许儿臣斩断旧过，祈取新福！”

太后凝神片刻：“你这样想？”

青樱恳切地望着太后，太后托腮片刻，沉吟道：“你最盼望什么？”

青樱一愣，脱口道：“情深义重，两心相许！ ”话落，脸烫了起来。太后微微震惊，颇有些动容，姣好如玉的脸上分不清是喜还是悲。

良久，太后轻声道：“如懿，好不好？”

“如意？”青樱细细念来，只觉舌尖美好，仿似树树花开，真当是岁月静好，“可是事事如意的如意？”

太后见青樱沉吟，微笑道：“如意太寻常，哀家选的是懿德的懿，意为美好安静。《后汉书》说：”林滤懿德，非礼不处‘’。人在影成双，便是最美好如意之事 。这世间，一动不如一静，也只有静才会好。‘’青樱欢喜：“多谢太后。只是儿臣不明懿便很好，为何要是“如懿”呢？”

太后感慨：“你还年轻，不懂这世间美好难得，要是能如懿便很不错。”青樱凝神细品这句话，后叩首道：“皇额娘教诲，儿臣谨记心中。”

太后微微颔首，脸上带了几丝笑意道：“好了，夜深了，你也早些回去歇息吧，今日是新帝登基之日，为先帝伤心了这些日子，也该缓缓心思迎新帝和你们的大喜了。 ”

青樱起身告辞。太后见青樱扶了侍女的手出去后，才露出一份笃定的笑容。福珈为太后披上一件素棉袍子，轻声道：“太后，这如懿主子如何知道太后的心思？”太后拾起书卷，沉吟道：“她是皇后，皇帝想不到的事儿皇后要帮其想到，哀家如今看，她是越来越像一个皇后了，不止是言语上，更是行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