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训

待到晚来时分，青樱回到自己殿中歇息，只觉精疲力倦，哪怕是连抬手喝茶的力气都没了。

惢心吩咐了一声，立刻便有宫女前来，垂肩的，捏背的。阿箬准备了热水正要给青樱烫手保养肌肤，惢心悄悄摇了摇头，低声道：“换冰水来吧。”

阿箬即刻便换了水来，惢心从银锁屉子里翻出了一盒清凉膏药出来，伺候青樱洗完了手，用签子仔细挑了点药膏出来，小心翼翼地抹在青樱的十指上。

阿箬见青樱的十指个个都留着红印子，便知道是烫的，不觉叱道：“惢心，你是跟着主子娘娘出去的，怎么手烫的这般红？你是怎么伺候的！”

惢心急得满脸通红，忙低声道：“阿箬姐姐，这件事说来话长......”

“说来话长？”阿箬轻哼一声，“无非是你偷懒不当心伤着了主子娘娘，这会儿还敢顶嘴！到底不是跟着主儿家生丫头，就是不知心疼主子！”

阿箬是青樱陪嫁丫鬟，一向是最有脸面，自诩是青樱的娘家人，说话做事也格外厉害些。惢心也是第一等的体面丫鬟，但终是比不上的，以此阿箬说话，她也不敢过多分辨。

青樱听着心烦不已，怒怒道：“好了，你们都住口，是我伺候太后时不小心伤着了，抹些药就好了，不必怪罪惢心。”阿箬听后，不敢再多说了；连手上抹药都轻了许多。

青樱涂完了膏药，就着惢心的手喝了盏茶，缓和了神色，阿箬方上来笑道：“今日是最后一日举哀。明日便是皇上正式登基的日子，主儿也该换一身喜庆点的颜色，好好打扮打扮了。”

阿箬见青樱点了头，愈加笑起来：“奴婢听说前头定了皇上的年号是乾隆，真是兴隆盛旺、气象一新的好年号。奴婢们也跟着沾喜气，就等皇上册封主儿的那一日了。”

青樱默默喝了口茶：“那有如何？”

阿箬喜气洋洋请了一安：“奴婢就等着主子娘娘册封皇后的好日子了，这两日别的宫里的小主来探望您，就连她们身边的奴才也这么说呢。”

青樱似笑非笑，捧了盏茶凝神道：“倘若我只是被封答应呢，又或是被赶出宫去呢？”阿箬失色道：“怎么会？”

青樱收了平日的温柔，历历道：“怎么不会，你这般红口白舌地替我招祸端，还敢与别人说这样的是非，我又怎不会被你连累呢，你说的话也同代表我说的，要别人听了去还以为是我教诲的！皇上册封谁贬黜谁，全是皇上的意思，你竟然揣摩圣意，我看你是不想活了！”阿箬吓得直接跪下：“娘娘饶命，奴婢失言，奴婢...奴婢也是...也是关心娘娘急切。”

青樱缓了缓神色变回原来柔和道：“惢心，带阿箬出去好好冷静冷静，冷静好再进来！”阿箬惊慌失措，忙跪下磕头道：“主儿，奴婢是您的陪嫁，从小便伺候主儿，还请主儿顾着奴婢颜面！”

青樱摇头道：“你三番五次失言，来日在皇上面前我也替你求情？”

阿箬哭道：“奴婢伺候主，一直不敢不当心，小主喜欢多热得水，多浓的茶奴婢都牢牢记在心中从不敢忘，还请主儿，饶了奴婢吧！”

青樱想拿阿箬做个例子，可心中还是狠不下心来，但又在心中问自己：''难道日后就任凭她去吗？最后被打死？''咬了咬牙狠下心来。

半晌，青樱见阿箬吓得趴在地上瑟瑟发抖，拼命哀求，但青樱咬下了牙，立刻叱道：“还不出去！要是言语再这般没分寸，立刻叫人拖出去仗责，打死算完！”

阿箬闻声，吓得脸也白了，拼命磕头，青樱不动，也不语；惢心见机，一把扶起了阿箬，谢了恩让她退下了。

这样一来，殿中安静了许多。伺候青樱的人也都是见惯阿箬的身份和得宠的，一见如此，不由得人人噤声。青樱扬一扬脸，惢心即刻会意，打开殿门，青樱慢慢喝了口茶，不疾不徐道：“如今在宫里，不比在潜邸由得你们任性，胡言乱语，信口开河。但凡让我听见一句敢在背后议论主子的话一律仗责八十，绝不留情！”

这句话虽无所指，但人人听见，无不起一身冷汗，齐齐应了声，不敢再多惹半句是非。

青樱扬了扬脸，众人会意，立刻都退了出去。惢心见殿中无人，方伺候了青樱卸妆梳洗。青樱由着她摆弄，自己只坐在妆台前，望着镜中的自己。镜里的容颜是最熟悉不过的，自己不过是十八岁，出自先帝皇后的母族，一路顺风顺水，得了庇护，不爱拘束，这一路走来不能不说是安稳，但若论万事真有不足，那也是数年前了。

出身高贵，青樱知道自己的身份，这一世不论高低，哪怕不是选秀进宫为嫔妃，也是要嫁与皇亲国戚的。最好的出路，当然是成为哪一位皇子的嫡福晋，主持一桩事务，延续乌拉那拉氏的荣光。

先帝成年的儿子，只有三阿哥弘时、四阿哥弘历、五阿哥弘昼。当时她是要被许配的是三阿哥弘时。可是弘时偏偏心有所属，并不认可自己做他的嫡福晋。万般无奈之下，正逢当时尚为熹贵妃的四阿哥求娶，自己才好如大赦一般，逃脱了被人指指点点的尴尬，成为四阿哥的嫡福晋。

嫁入四阿哥府邸后，日子也还算顺畅。在先帝跟前，四阿哥行事恩威并施，手段宽猛相济，自己也算安下了心思，陪着他过着看似平静却又不得不仔细打算的日子。好在家中一切都好，府中自己位分最高其次便是琅嬅和嬿婉，琅嬅与自己冰释前嫌，成为了姐妹。这些年来四阿哥虽收了几个妾室，但是待自己依旧是亲爱至极；在家中就教导大家闺秀；到了府邸要宽厚、贤良，更是不停地被约束着，有时，是真的累了，可是心爱的人在，又不得不陪伴。如今先帝驾崩，自己的夫君一朝登上九五之尊的位置，心中自然欣喜万分，为他骄傲不已。可，同时自己也成为皇后，身为皇后，大清国母，端庄，守礼，懂得孝亲这是皇后的规矩，皇后要识大体顾大局。自己无时无刻不被约束着。从前无知无觉的日子，终是一去不复返了。

青樱静静地坐着，看着镜中的自己。为着先帝驾崩，宫中虽然一切简素，也让她们暂居偏殿，但宫殿到底还是宫殿，富丽堂皇，金堆玉砌，一切都如同繁花拱锦绣，无一不华美炫目。只有她，她是一个人的，对着镜是一个人，影子落在地上还是不成双，如那锦堆里的一根孤蕊。

青樱伸出手，握成一个虚空的圈，才知自己什么都把握不住。她的人生里，从未有过一日如今日这般慌感无依，仿佛所有的底气，都一朝被抽尽了。

这一夜青樱睡得不深，窸窸窣窣地翻个身，陪夜睡在地下的阿箬听见了，起来点上蜡烛，倒了盏安神汤递到青樱跟前，体贴道：“都三更了，娘娘怎么还不睡不安？”

“明日是皇上登基大殿，我也被正式册立为皇后，这本是件高兴事，可想高兴又高兴不起来。”

阿箬脸上带一丝笑：“娘娘被册立为皇后不高兴是因为娘娘站在高处俯视万千。”

青樱本无睡意，支起身子：“话是这么说，可是还是有些不安...”

阿箬塞了个白梅软枕在她腰间殿着，温言道：“娘娘安下心来，皇上对您宠爱有加，您呢又儿女双全，还有什么不安呢？”

青樱叹口气，郁然道：“说来也是...”阿箬见青樱听进后，递进了手边的安神汤道：“娘娘别想了，快睡吧，过不了多久天儿就亮了。”青樱点点头，取过她手中的安神汤，喝下后又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