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文艺复兴（四）

夕阳下的幽深小巷，在鼻尖萦绕着的血腥气味，已经高度腐烂化的尸体向我蹒跚着走来——我的脑中只剩下这些东西，它们排列组合成了一副副恐怖的图景。

　　恐惧驱使着我的双腿麻木地，不停歇地迈开步伐，往前飞奔。我感到风从耳边掠过，心脏怦怦直跳像是要冲出了胸膛一般。突然间风声里混杂进了一些奇怪的声响，像是某个人的声音由扩音器扩大之后所发出的。

　　他的言语被风割裂地支离破碎，成了毫无意义的短音节。但那些声音还是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两边狭窄的巷墙迅速后退，视野在一瞬间变得亮堂了起来——

　　在跑出巷口的那一刻我撞入了一个宽厚的怀抱。极速跑动过后的疲劳感涌了上来，我感到双腿发软，险些一个不稳瘫倒在地。

　　但是那个人抓住我的双臂，并不贴心地搀扶着我。两只手臂被抓得生疼，我不由得发出一声闷哼，挣扎起来。

　　“伊西丝？”那个人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他松手，又顺势搭上我的肩膀，“是你吗？真的是你吗？？马费欧都快要急死了，你到底去哪里了？？？”

　　他一连串焦急的提问搞得人猝不及防。我定了定神，看到面前的这个人戴着飞行员的头盔，但是没有戴护目镜。几绺黑色的头发垂落在额前，之下是一双急切万分的海蓝色眼睛。

不知为何，这个人却给了我一种“他平时是那种沉稳且慢条斯理”的感觉，而且我可以肯定我见过他。不过目前却因为不知名的原因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而那个原因，应该是我。

　　我当然知道我干了些什么好事。但现在不是自我反省的时候，因为还有更加要紧的事等着我去处理。

　　“那边……巷子……”我试着组织脑海中的语言片段，将它们组成一个完整的句子。这可是性命攸关的事情。

那条巷子，那个女孩，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

救她，快去救她。不然她会死掉。或者更糟糕，她会被那玩意狠狠咬上一口，然后也变成那个鬼样子。

不，这不是我想要的——！我感觉到脸颊一湿，还没有风干的泪痕又被泪水染湿。

“巷子里面有什么？别着急，慢慢来……”

“……人、一个人……还有、还有——”

我下意识地想要呕吐，要不是那个男人扶住了我，我就会直接跪倒在地。

他只用一只手就揽住了我下坠的身体，另一只手拿着一个黑色的不明物体——隔着模糊的视线，我辨认出那应该是传呼机——然后说了几句话。我只隐隐约约地听到了“幸存者”“隔离”“找到了”这几个字眼。

——后半句被我咽下的话，我想那个男人应该已经通过我的反应猜测到了。

或许他们早就知道这儿发生了什么。

“我已经联系人过去了，”男人扶起了我，我逼迫自己直视他海蓝色的双眸，好保持自己大脑的清醒，“现在我们必须得出发了——”

然后我后知后觉地听到了直升机的螺旋翼旋转时，搅动空气发出的嗡鸣。不远处的夕阳下，一个黑色的巨大影子就立在那里。

直升飞机。就是它把我从R区接到那不勒斯，再送到了这个地方。

就是在那个瞬间，我终于想起了眼前的这个男人究竟是谁——理查德.维瑟里尔。飞行员，好像还是我爸爸的保镖。

——但现在，他应该听令于我。

————

上了飞机后，我一言不发地走到后座坐下。椅子上搭了一条蓝色的毛毯，毫不客气地伸手抓过来，盖在身上。

我还是很想哭出来，但是最终感受到的只有沉重的疲惫。本以为这个时候会有什么人来安慰我，或者把我臭骂一顿也好——可是飞机上没有人。

　　除了理查德和我。可是他绝对不会对我进行说教。

舱门关闭。理查德在驾驶位随便拨弄了几个按钮，然后一拉操纵杆——飞机腾空而起，周围扬起阵阵沙尘。远处血红的夕阳变得模糊一片。

　　我试着回忆过去，掏空了自己的脑子，把它像一个箱子一样倒转过来使劲抖抖，妄图抖出来点让人开心的事情。

　　游乐园……游乐园。对，那个地方总会有些比较快乐的回忆。

小的时候，爸爸——或者是别的亲戚——带我去了游乐园。里面有个飞机的等比模型，虽然说是模型但是……做的还很逼真，甚至可以在里面体验一下模拟开飞机的感觉。

　　不过那是客机，而眼下乘坐的却是直升飞机——我说不清这两者有什么不同，毕竟这又不是我擅长的领域。更何况家里也没有把我往飞行员的方向培养。

　　说到家人……在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而我那个不靠谱的爸爸三天两头在外忙工作，不能回家。所以大部分时间还是马费欧在管我……

　　或者，我的舅爷。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位老人慈祥的面孔：已经花白的头发，满脸皱纹，还有那双和我、还有我爸爸一模一样的灰蓝色眼眸。岁月在他的脸上刻下的痕迹无法抹去，但仍旧能够感受到，在他年轻一些的时候，他定会是个帅气的小伙子。

　　他是我爷爷的兄弟，并非孪生。我见过他们年轻时候的照片，长得不太相像。

　　我爷爷他是个优秀的摄影师。少年成才，和我差不多年纪的时候便已经拿下了颇有重量的奖项。

　　然而他却决定去往战场，用快门记录下那里发生的事物。废墟，尸体，妻离子散，人间地狱……他的照片无非都是这些内容。

　　他死的时候很年轻，据说才三十出头——或许还没有到三十岁。但我知道一点：他死的时候，我爸爸还没出生。

　　然后，舅爷资助我爸上完了大学，并且一直都在和他保持着联系，爸爸或许也将其当做了一位至亲在看待吧，谁知道呢。当然，舅爷对我很好，他会给我买糖吃，还会偷偷给我买游戏卡带。

　　然而关于我家庭的过去，我知道的只有这些。

　　我甚至不知道我的舅爷和我的爷爷，他们谁是哥哥谁是弟弟？他们的关系好不好，坏不坏？——以及为什么他们都用着两位有名诗人的名字？

　　有些家庭总会把老一辈的故事当做童话讲给我们这些孩子听，但我们显然不是这种家庭。三战让我们这个家族的过往变成了一块结痂的疮疤。揭开后里面不是已经愈合的粉红色新肉，而是仍旧在流淌的鲜红血液。

　　现在几十年过去了，那块疮疤仍旧没有愈合的征兆——反而越挖越深。

　　当我回过头时，我身后的人已经全都走光了。

　　我已经成了我这条家族血脉中的最后一人。

　　“切罗小姐。”理查德的声音突然从前面传来，“如果您觉得不舒服的话，矿泉水就在您前面。喝点水会好很多。”

　　我顺着他的指引很快便找到了一瓶尚未开封的矿泉水。拧开，然后灌下去一大半——像是为了冲刷心头涌起的悲戚之感一样。

要是真的可以遗忘的话……我呆呆地看着手中的半瓶水。喝下去之后除了肚子涨的有点难受以外，再没有别的感觉。

算了，这也好。我已经太累了。

“有毯子吗？或者别的什么可以当被子的东西也可以。”

“您的座位旁边应该有一件我的夹克，如果您不嫌弃的话——”

我看到在我的旁边确实有一块灰不溜秋的东西，将其抓起，抖开——一件夹克。

“——您可以将它披上。”

理查德话音还未落下，我已经躺在座位上，把夹克当成一床毯子盖在了身上。顺便不忘小声说一句：“或许……你可以不用‘您’来称呼我，理查德先生？”

我并不希望他和我太大的距离感。我的生活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只想要找一个能够依靠的人而已。马费欧也好，那个看起来很刻薄的薇尔兰特也罢，甚至是这个飞行员。我不想把他们推得更远。

无论是谁，我希望可以有人站在我的旁边，宽慰我，支持我——甚至仅仅是告诉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都可以。

“我有个女儿。”突然，理查德开口，“长得很可爱……”然后沉默。

“如果她还活着的话，应该比你要大一点。”

我慢慢地坐直了身子，盯着理查德的座椅后背。他说这话时语气没有一丝波动，就像是在讲述一个同自己毫不相关的故事一样。

“心脏病，突然发作的。”他继续自顾自地往下说，“我和我妻子都知道她身体不太好，但是没想到……那天她吃完早饭高高兴兴地就出去了，然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节哀顺变。”

　　这只不过是一句客套话罢了。我并不知道如何去安慰这个男人，他轻松的语气不像是装出来的：他真的有在哀伤吗？

“不。切罗小姐——我能叫你伊西丝吗？”理查德侧过脸，问。我点点头。

他笑了笑：“我看出了你的疑惑，你一定想说‘啊，但是为什么你却是那么轻松的样子，那真的是你女儿吗？’很多听到我讲这个故事的人都是这么说的。

　　但是我得说——这并不是对悲伤不闻不问，以至于麻木的轻松。而是一种接受现实后的释然。

　　我想，我的女儿如果知道她的父母因为自己的死而悲伤的话，她肯定会生气的。”

“……”我没有回他的话，伸出手背偷偷抹了抹眼睛。

“你父亲也是一样……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也知道你因为某些事和马费欧吵了架了。但是你得相信，无论如何，你父亲肯定是爱你的——他绝对、绝对不可能伤害自己的亲生女儿。”

我很想说些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爸爸不可能伤害我。这世上还有很多人在关心我。这些都是明摆着的现实——可是我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爸爸会让我去当地中海分会的会长？

更何况两年过后我也才17岁，才高中毕业。——17岁的孩子面对那样残酷的现实可以干些什么？举起双手乖乖投降？

“谢谢。”

最后，我还是低声地道了谢，深怕理查德听出我话语中的哭腔。

　　“飞行期间请不要同驾驶员讲话。”他回复。语气中带着笑意。

他没有转过脸看我，谢天谢地，这样的话他就不知道我的脸早就被泪水糊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