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文艺复兴（三）

扑通，扑通。耳边只剩下了血脉鼓动的声音。

　　我的双腿微微颤抖，蜂鸣声还是在脑中不断地堆积——我在害怕，害怕她手上的刀子真的一下子捅进我的动脉，然后……

　　那场面一定非常之“精彩”。

　　少女眯起了鎏金色的眼睛，像一只捕获到猎物的猛禽一般打量着我。尖锐的刀刃在颈项之间游走，哪怕是体温也无法驱散刀尖的寒意，它们像蛇一般慢慢地往上攀升——

　　我打了个寒颤，闭上眼睛。可是内心却没有想象中的那样紧张和害怕。或者说我现在是反常的平静，就好像已经接受了受制于人这个事实。

可能在那个时候，我的潜意识就已经告诉了我，她并不会对我下死手。于是我选择投降，选择妥协，选择不要轻举妄动。

突然间，脖颈间的凉意消失不见，压迫感也减轻了许多。睁开眼，少女已经利索地收好刀子。她靠着墙，双手环胸，鎏金色的眼睛微微眯起。

　　我注意到她穿的衣服非常之“简约”——宽大的白色衬衣配上宽大的白色裤子，连穿着的鞋子都很明显地不合脚，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捡来的。不过她似乎并不怎么在意自己的外在形象，衬衣过长的袖子挽上去就对了，扣子也留了两颗没扣，露出一小截锁骨还有偏古铜色的皮肤。

　　“你看够了没？”少女突然发话，吓得我一个激灵。她看着我过于激烈的反应，嘴角浮现出一抹微笑，“刚才不是还挺淡定的吗，怎么现在就成这副模样了？

　　明明是你拿着把刀子对着我……我看着她的脸，在心里默默地咒骂。

她比我大不了多少岁，五官有这个年龄段的女孩的特点：介于稚嫩和成熟之间的某个点，看起来既年轻气盛又透露出一种谦和——不过她本人肯定和“柔和”这个词语不沾边。

　　少女抽出小刀，随意地把玩着。那只是把随处可见的水果刀，在她的手中上下翻飞，某一瞬间甚至只有寒光在飞舞。我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万一她没有控制好力度……受伤的要么是她要么是就在旁边站着的我。

　　可能是察觉出了我的紧张，在几个动作之后，少女毫不拖泥带水地结束了自己的表演。那把小刀静静地卧在她毫发无损的手心中。

　　她又抬头看着我，用目光指了指那把水果刀。我心头一震，连忙往后退了一大步。少女自讨没趣地耸耸肩，说：“这个东西不难的，只要掌握好技巧，而且有胆子去练习就好。”

　　“可是你刚才差点拿着这把刀子——”我伸出拇指，在自己的脖颈处轻轻一划，“——懂了吧？”

　　“我不和小孩一般见识。”她干脆懒得抬头看我了，“别反驳，小孩就是小孩。你现在多少岁？十四，还是十五？总不可能成年了吧。”

　　“你不也是小孩子？”

　　她语气中的傲慢成功点燃了我内心的怒火，又加之方才在协会内部的会议上经历了那么多事，此刻我才感受到焦虑和烦躁像潮水般一股脑地袭来。

　　要不是我打不过眼前这个不速之客，估计我已经一拳过去了。

　　少女抬起头，可能是察觉到了我的情绪变化。她阴下脸，又开始把玩起手中的刀子。不过这次不再是做秀，而是真真实实地为取人性命而做准备。

　　“小子，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那群把我绑到这里的人是一伙的。如果你不是个小孩子，这把刀子早就嵌在你的脖子里面了。”

　　她走近一步，巨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我感到自己的小腿又一次开始发颤，甚至产生了扑通跪地的冲动。

　　“我知道你的大动脉在哪里。也知道以什么角度把刀子插进去，可以让血缓慢但是又止不住地流出来。你只能看着你的生命从你那小不点身体里面慢慢地流出来，但是你却无能为力。”

　　少女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衣服——我看到她的目光死死地嵌在我胸前的白鸢尾花上。

　　“我记得这个标志。”她抬头，直视着我的眼睛，“这几天我一直在偷听你们这群人的谈话，只有高层的人才有这个鸢尾花的徽章。虽然我醒来的时候就在这厚厚的城墙里面，但是我知道在外面发生了异变——”

　　她凑近了我，我甚至能够感觉到她炽热的鼻息就打在我的脸上。

　　“——小子。你都知道些什么，全都告诉我。”

　　“我、我其实……什么都不知道……”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出来，少女身上的压迫感已经彻底摧垮了我的最后一层心理防线。

　　她可能是被我出乎意料的反应吓到了，松开手，不解地看着我。

　　之后，十分丢人地，我带着哭腔讲完了这几天那魔幻的遭遇。当然这期间好几次控制不住差点在这个危险的陌生人面前破防，然后大哭一场。

　　而随着我讲完了故事的最后一个字，我发现不知何时我们已经并排坐在一起。少女正侧头看着我，鎏金色的眸子里已经没有了敌意。夕阳给她镀上了一层明灭的光影，好像她像是个尘世里面的幽灵一般。

　　她撕下衬衣的一角，递给我：“……男子汉别哭哭啼啼的，我都没你矫揉造作。”

　　然后我意识到，她似乎从一开始就错怪了什么。

　　“……我是女的。”说这话时我还带着浓厚的鼻音。我也知道我现在这副样子丢人地要死，但还是不得不接受了她的好意：毕竟没人想挂着鼻涕眼泪见人。

　　“行吧，当我眼瞎”她叹了口气，“这也要给你道歉吗？算了，谁叫你穿的那么中性化……我叫阿忒弥斯，你叫什么？”

　　“伊西丝诺.切罗。叫我伊西丝就行。”此时我已经缓了过来，将手中面目全非的布料卷成一团，然后扔到一边。

　　“伊西丝。我为我刚才的行为给你道歉。”阿忒弥斯的语气突然郑重起来，她换了个姿势，好能直视我的眼睛。金色的眼眸里有藏不住的坚定。我不由得一愣：这和方才那个凶狠恶煞的魔鬼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只要预感到周围有对自己构成威胁的事物，我就会下意识地做出那样的举动——希望你原谅我。”

　　“啊……我……”

　　我感觉自己到了一个两难的抉择点：原谅一个十几分钟前想要杀了自己的陌生人？可是阿忒弥斯的语气又是如此之真诚，还透露出一种让人没法原谅她的感觉。

　　于是我决定先保持沉默，直直地盯着她那双金色的眼睛，试图也制造出一种威慑感。——真的会有人有这种眼睛吗？像是黄金般闪耀，也像晴夜空中的星辰。眼睛的主人明明是和我差不多的年纪，但是它之中却似乎藏着什么不可见人的秘密，是悲伤，是困惑不解，还有——

　　“你盯着我干嘛？”阿忒弥斯皱了皱眉，硬生生地把我从我的幻想中拉了出来。

　　或许是没有收到满意的答复，她叹了口气，目光移向别处，仿佛是在说：算了，你回不回答都无所谓，毕竟我也知道我对你干了些啥事。

　　但就在那只有零点几秒的瞬间，本来十分放松的她突然绷直了身子。来不及思索，甚至没有提问的时间，阿忒弥斯凑到我面前，狠狠地捂住了我的嘴。

　　那感觉并不好受，我开始奋力挣扎，想要挣脱她的魔爪。但是阿忒弥斯却竖起一根手指，示意我息声。

　　我的视野又被那双金色的眼睛占据了——我突然意识到那双眼睛会说话。就像现在，虽然阿忒弥斯一个字都没有吐露，但是仅凭着眼神，好像她已经发号施令说“不准出声”了一样。

　　我停止了挣扎，示意阿忒弥斯松手。她缓缓地移开手掌，迅速地抽出小刀防身。

　　“到我身后去。”她对着巷子的一端摆出防御的姿势，偏向精瘦的身体此刻却迸发出一种力量。我不得不服从，可心中的疑问却如滚雪球般堆积了起来：她为何要这么做？我从来没有搞清楚过这个奇怪女孩的思考方式。

　　——一声不像是人类能够发出的哀嚎成为了答案。

　　在巷子的最深处，在一切事物都消失在迷蒙的夕阳中的某一个点上，一个人形的影子缓慢地走了过来。它——我确信只能用这个代词来称呼——迈着蹒跚的步伐，一步一步地向着我们走来。

　　一瞬间，尸体腐臭的味道在夏初闷热的空气中弥散开来，充斥了整个空间。高度腐烂的肉体，破烂衣服上已经凝固的血迹，不断飞舞的苍蝇，成了那个傍晚让我永生难忘的情景。

　　没有人知道这个曾经是人类的家伙究竟是怎么变成丧尸的，也没有人去探究它到底在这巷子中徘徊了多久，以至于身体都已经高度腐烂。我只知道，我绝望地叫出了声。

　　身前的阿忒弥斯没有任何反应，但她举着小刀的手还在微微颤抖着。我停止了歇斯底里的尖叫，胃里一阵又一阵翻江倒海。它注意到了我们，抬起空洞的眼球，以惊人的速度向着我们的方向移动过来——

　　阿忒弥斯举起小刀，即使是在那样的情况下，我也看到了她已经紧张地汗如雨下。

　　她突然回过头，那双金色眸子中的淡漠，冷傲，还有杀意已经荡然无存。它们也在因为恐惧尖叫着，震悚着。

　　“——走！”她冲我大吼，“给我走！你呆在这儿只是个累赘，走啊！”

　　我的大脑已经彻彻底底是一片空白了，但是仍旧是肉体快于思维，我迈开脚步，向着巷子的另一端头也不回地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