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文艺复兴（五）

梦里。一条小巷。前端从虚无里生长出来，后端重新没入虚无。

　　有什么人在奔跑，奔跑。像是为了逃避什么东西的追赶。那个人很着急，我听到她急促的呼吸声，还有细碎的脚步。那些声音像玻璃一样摔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我不知道是何人在奔跑，那人身后的东西是什么——我甚至都不知道我是从哪里看到的这一切。

　　但我的的确确地就知道它正在发生，就在这里，就在这条诡异的巷子里。

　　那追逐的东西近了，近了。它移动的时候没有任何声音，但是我能够感觉到它的位置。它离那个可怜人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我回过头，看到它血肉模糊的面部，闻到它残缺的嘴里散发出的、混杂着血腥味的恶臭。它伸出一只几乎不能被称之为“手”的手，死死地抓住了我的胳膊。

　　——然后它张开了嘴。

　　——然后我意识到它是一只丧尸。

　　——然后我恍然大悟，我就是那个被它追赶的人。

　　————

　　我醒来的时候没有尖叫，也没有害怕地发抖。除了一身黏糊糊的冷汗之后，再也没有任何迹象说明我方才做了个噩梦。

　　盖在身上的夹克衫不知什么时候滑到了地上，我坐起身，将其拾起——肚子里传来了“咕噜噜”的叫声。

　　好像这一整天过去了，我就没有吃多少东西……我揉了揉肚子。最后一次吃的东西还是今天早上薇尔兰特给我的沙丁鱼三明治……

　　“睡得如何？”理查德轻快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我抬起头，只能看见他操纵着直升飞机的手。

　　他在驾驶飞机的同时还有闲心来和我聊天？可是我还记得之前马费欧想和他说话的时候，他是怎么冷漠地对待他的。

　　“如果你饿的话，飞机上还有点压缩饼干，就在你座位底下。”

　　我脸一红：难道他听见我肚子的叫声了吗？不应该啊，直升飞机里面那么吵，他不可能听见。

　　或许他只是单纯地看到我这一天经历了那么多事，并且还没有饭吃……？

　　不想那么多了，吃比较要紧。我俯下身，往座位底下摸了摸——果然有一袋饼干。

　　然后我迫不及待地拆开包装袋，从里面拿出一块扔进嘴里。压缩饼干吃起来没啥味道，比家里面常备的曲奇不知道差了多少个档次。

　　但此时已经快饿死的我哪怕是啃直升飞机的钢板都会觉得是人间珍馐——更别提这压缩饼干，不过几分钟，袋子里便只剩下了一点残渣。

　　随手丢掉袋子，我撑着脸颊，看向窗外的天空。

　　 外面是一片模模糊糊的暮色，红色、黄色、橙色，还有夜的蓝混合在一起，却意外地和谐——夜晚正在悄然地蚕食着天空。

　　现在几点了？夏天天黑得都比较晚……八点左右？我叹了口气：到底还有多久才能回去。刚刚那觉睡得并不安稳，或许换个安静舒服一点的地方会好很多？

　　天空迅速地暗了下去。我看着自己在窗户上的影子越来越清晰。

　　那一头白发还是太显眼了。我习惯性地伸手，想要把卫衣的帽子拉到头上遮住。然而当我的手指触碰到自己空空如也的脖颈时，我才想起来我没有穿惯常穿的那套红白卫衣，现在身上套着的还是西服。

　　算了，反正估计再过一会就要到站了。我撑着半边脸颊，继续看着窗外黯淡的云朵以及彻底变成深蓝色的天空。

　　————

　　着陆后，停机坪外等候的人将机舱舱门打开。根据理查德的示意我早早地便坐在舱门旁边等候。

　　但舱门打开的一瞬间，一个人便急急忙忙地挤了进来。他深绿色的眼眸看着我，眼眶微微发红，一头红发如杂草一般杂乱不堪。

　　“伊西丝。”马费欧叫我名字时的口气却是一副完全放下心的样子。我移开视线，不好意思看他——毕竟事态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还有一部分原因得归在我身上。

　　他的手搭在了我的肩上，似乎是想要抱住我——但最终，那双手也只是在肩膀上停留了几秒，接着重重地拍了拍。

　　“理查德。”马费欧抬头，“……谢谢。”

　　“我该做的。”理查德的语气冰冷了很多，完全没有了之前在飞机上的样子——他在回答的时候甚至没有用正眼看马费欧。后者轻叹一口气，笑着问：“你们两个饿了吗？我叫人煮了意面——”

　　“我不饿，你倒是多考虑考虑那个小姑娘。”理查德从驾驶座位上站起，他挤开马费欧，走下直升机。我透过窗户看到他高大的身躯慢慢地消失在夜色中。

　　他们二人的关系并不好……哪怕是傻子都看得出来。我看了看马费欧，在好意被拒绝后他的表情僵硬了许多，一副十分罕见的、不知所措的样子。

　　他耸耸肩，好像放弃了什么一样。然后，转过脸看着我。像是想要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沉默着拍拍我的背，示意我跟着他走。

　　我们走出停机坪，走过一条被路灯照亮的街道。一路上能够遇到几个行人，他们对马费欧和我点头示意。我留了个心眼：他们都带着文艺复兴协会特有的袖标，都是协会的人。

　　最终我们在街道旁的一栋楼前停了下来。我跟着马费欧上楼，看着他用一把钥匙——这里的门居然不是电子锁？——打开了房门。

　　意面的香味从门缝里面溜了出来：进门就是个小餐厅，桌子上上摆着两盘还在冒热气的意面。几个小时前吃的压缩饼干仿佛不曾存在一样，我感觉我的肚子又饿了起来。

　　我抬头看着身边的马费欧，他点了点头。于是我毫不客气地坐在了椅子上，将其中一盘意面拉到了自己面前。

　　“等一下。”

　　“……？”已经拿起叉子准备卷面的我露出了一个非常疑惑的表情。

　　“有些事我们得好好谈谈，”马费欧在我面前的椅子上坐下。

　　完了。我放下叉子，抬头看着他——或许我得先道歉才是。

　　“……对不起。”

　　“不，先别急着道歉。”但他打断了我，“我能理解你，要知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离家出走过好几回——”他将双手叠成金字塔状，把下巴放置其上。

　　“别骗我，我知道你和我爸在一个孤儿院里面长大——”

　　“伊西丝诺。”马费欧又一次打断了我的话——我开始有些烦躁了：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吃饭？

　　“像你这么大年纪的小孩，和大人闹脾气闹到离家出走很正常。但是……现在是非常时期，你必须待在我、薇尔兰特、理查德、或者任何一个值得信赖的文艺复兴协会的会员的视线范围内。”

　　“为什么？！”我烦躁起来：这根本就是一种监视，他们在限制我的自由，就因为我的未来和这个协会紧紧地关联在了一起。

　　而且我现在还不能吃饭！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从总部匆匆忙忙地回来吗？”他微微倾身，好直视着我的眼睛，“……总部之前临时收容了一批幸存者，但因为审查不够仔细，里面有病毒感染者。”

　　我全身一震，之前在暗巷中经历的事浮现在脑海中：血一样红的残阳，向我们逐步逐步走来的尸体，还有那个挡在我身前的女孩——

　　这就是我、我们即将面对的事物。不，是正在面对的事物。

　　马费欧看到我脸色铁青，他轻轻摇头：“你是不是看到了……？”

　　“对。”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微微发抖，“还有一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女孩。”

　　“我听了理查德的简略报告，大概了解是个什么情况。”

　　“……那个女孩子——”

　　“她和别的幸存者一起被暂时安顿下来了。”马费欧笑了笑，“你很担心她吧？”

　　我沉默了，然后点头。

　　“……”马费欧又叹了口气，“算了，你先吃饭吧。”我瞟了他一眼，把一直留在叉子上的意面放进嘴里，随便咀嚼了几下便将其咽下。

　　不是我想象中的味道。

　　“另外一盘……马费欧叔叔，你吃吧。”

　　“你现在知道应该叫我‘马费欧叔叔’了？”他轻笑一声，“我不饿，我就是单纯想和你聊一聊一些事情。”

　　我又往嘴里送了几口面，饥饿感消失了，但意面还剩下大半盘：或许可以留着明天吃？然后我擦了擦嘴，抬头看着马费欧。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我爸爸要把这个位置给我。”

　　说这话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捏着叉子的手在发抖。即使之前理查德已经费尽心思地劝了我一番，但是无法理解的事情就是无法理解，我不敢想象我爸爸爱他的事业胜过了他的女儿。

　　可出乎意料的是，听到这话后的马费欧脸色一凛。他站起身，似乎在检查什么。然后他走了过来，凑到了我的耳边——

　　“文艺复兴协会没有你想象地那么干净。”

　　“什么——”

　　我感觉自己的小臂上，鸡皮疙瘩一排一排地站了起来：这话是什么意思？

　　“小声一点。”马费欧压下声音，“我害怕有人在监视我们。”

　　“好……好的。”

　　马费欧冲我笑了笑，他拍拍我的背告诉我别那么紧张，然而语气还是铁一般地沉重。

　　“你爸爸他发现了一些并不干净的记录——几次贪污，几次贿赂……这些都不是什么。但是这些事都隐隐约约和三个国家的政府有关。”

　　“这是什么意思？”

　　“你暂时别考虑那么多——记住一件事，协会说什么也不可能让一个未满15岁的小女孩成为一个重要分会的代理会长。”

　　他离开我身边，走之前又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感觉肩膀上那厚重又温暖的感觉出现又猝然消逝。

　　当我反应过来时马费欧不见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原地，还有面前仍旧在冒热气的意大利面。

　　他的话是什么意思？这个协会是真的要害死我吗？？我抓紧了自己的衣服。

　　我突然很想离开这儿，回到自己在佛罗伦萨的家。不，不要现在这个佛罗伦萨。15世纪的，文艺复兴的那个。

　　我想跑，跑到任何一个地方去，离这儿远远地，越远越好。哪怕是被丧尸咬死也行，我要离开这儿——

　　“伊西丝！”

　　平地一声雷，我差点从椅子上滑落下去。定睛一看马费欧手中不知从哪里拿了一个盒子，他正满面春风地从这屋子的里间里走出来，仿佛刚才的事就没有发生过一样。

　　“——哎，吓到你了吗？”

　　“你觉得呢？”面色铁青的我没好气地回复。然而他有意无视了我的不满，把盒子放在我面前，然后打开——

　　“我有样东西必须得给你。”

　　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