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倾月落，骤雨初歇时。昨日事变化得离了墨染意料，还没待问清许多缘由便已沉沉睡去。
就比如现下，悠悠转醒的他一脸懵地盯着正躺在地上毫不在意睡得正香的魏无羡，这才想起，原只有一张榻，让他睡了去。
是任他继续躺地上？还是自己轻手轻脚把他移榻上去？前者让他觉得不该如此对待救命恩人，后者又会让他担心扰了人家好梦。
兀自思索间，魏无羡睡梦里一个翻身不防将茶盏打落。清脆的碎裂声。
哦，这下他不必纠结了。
魏无羡一个机灵起身，怔然眸子中迷蒙着水雾，与昨夜成竹在胸之样大为不同。
“啊，殿……墨染，你醒得这么早吗？”魏无羡轻咳一声，拍拍衣角将碎片扫到榻下去。
墨染下意识转眼看窗外，天光大亮，担不上早之一字。因伤加梦，今日他才醒得迟。
他轻咳一声：“习惯如此。”
墨染本决定今日动身，怕长待此地又有追兵，故想着同魏无羡商量一番，正欲开口，魏无羡却抢先了一步：“此地不宜久留，你身上有伤，又经不起长途折腾，这带多山岭，新的刺客估摸着还需些时日，不如我们藏在城外，休养一些时日。”
墨染深感赞同：“魏公子所言甚是，与我所见如出一辙。”
魏无羡咧嘴一笑：“不过出城前，你先随我去一个地方吧。”
结了客栈的账，墨染跟在魏无羡身后迈出了店门，墨染瞧他熟门熟路的模样，心下疑惑，莫不是在这带待了多年？
胡乱猜疑着，魏无羡却停下了脚步，回头朝他狡黠一笑：“到了。”
墨染抬头，牌匾上三个大字：回心堂。
哦，医馆。
来取药？
那头魏无羡一手挑起竹帘，惹得铃声叮当，一手撩起衣摆，轻轻地走了进去。
墨染随着他进去，见堂内空无一人，魏无羡却神情并无波澜，翻身跃进柜台背后，推动一个药阁，轻微响声传来，露出一个地窖。
魏无羡侧身朝他伸手，墨染自然地搭上去，翻过柜台。
？好像柜台那边有门来着。
他品味着这分熟悉感，却按捺住心思不言，只跟在魏无羡身后。
地窖干燥通风，中央有一桌，较其他桌子显得低矮不少，应是供人趴躺上去的。墙边柜子挨挨挤挤的放满了瓶瓶罐罐。
魏无羡轻轻点一点下巴：“墨染，躺上去一下。”
“作甚？”墨染越发疑惑，还是顺从了。
魏无羡作恶似的一笑：“自然是……宰了你。”
墨染朝他投去古井无波的眼神。
魏无羡嘿嘿笑着，取了几个瓶罐，拉出一条小板凳，像串串的师傅一样坐着：“闭一下眼。”
墨染眼睫轻轻颤了颤，乖乖抿唇闭眼。
他感到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抚上了他的脸庞，缓慢而仔细地涂抹着什么，那只纤长细腻的指尖划过眉梢、鼻梁……在他唇下的小痣处颇为流连地打着转。
末时似乎取了一支笔，蘸了蘸什么，在他面容几处点了点。
他听见魏无羡得意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 “好了！”
墨染睁眼起身，魏无羡一个镜子递过来，下巴扬了扬，示意他瞧。
镜中人薄唇轻抿，眉头微蹙，本应是冷漠容，却似一池春水，天霁晚晴，暖而温雅。墨染仔细瞧着，面容似乎较之前变了一些，唇下痣被掩盖住，眼眸深深，眉峰平缓了些许。
虽不是天差地别，倒也有些陌生。
而且为他易容那人别有趣味，在那狭长眼尾下点了一颗小痣。
“手艺非常不错。” 墨染点评道，又带有试探意味地问一句，“你还会这个？”
魏无羡刮刮鼻尖：“走江湖嘛，技多不压身。”
墨染听后颔首，心下却想着那人入江湖的可能性。
当年生死别，未知故人命。
魏无羡领着他出了那医馆，行至门口回身看了一眼。
仍是无人。
好生奇怪。
穿行在没什么人的街巷，魏无羡忽的开口问他： “那什么……墨染，你身上有钱么？”
墨染转头道：“逃亡不带钱，无异于等着被抓。怎的了？”
魏无羡颇为不自然地咳咳两声，摆手道：“无事无事。”
考虑到墨染身上有伤，魏无羡便去买了两匹马，一黑一白，都是好货。
哦，还不是用的墨染的钱。
魏无羡骑着黑马，一晃一晃地行在他身边。墨染悄悄移了些许目光，见那人一手牵马，一手把玩着一管笛，笛身同昨晚的酒壶般系着鲜红穗子。
只是那人虽看着手中笛子，心思却明显不在上面，半垂着眸不知所思为何。于是松散的鬓发垂落几缕，跟着马蹄的节奏晃悠。
阿婴从没露出过这样的神情的。
墨染想着。
阿婴在他的记忆里永远鲜活而明朗，眉眼弯弯，笑意盈盈。眸中的星子远比天河多，心中装的是无边天地。
是了，天上银汉三万仞，哪及人间旧惊鸿。
墨染轻轻吐出一口气，短暂闭眼复睁开。
他正骑着白驹行在小道上，山河颠覆，他也不如故。
旧事与故人，都随着山间风过消散了吧。
行至又一座山岭起始处，墨染稍稍勒停了马，叫住了魏无羡：“魏公子，那边林间好像有一座寺庙，要在那里歇脚么？”
魏无羡吁一声，调转马头：“就在那儿吧。”
马拴在寺庙院里，这是一座小庙，无人，荒废。
魏无羡进主殿瞧了瞧： “这样子，供的是山神吧？”
墨染进去，见那供奉台上的神仙眉歪鼻子斜，毫无美感！极其丑陋！也不知是哪门子工匠造的，真是对神的大不敬。
他晃眼扫了一圈殿内，不知不久前是否也有过路的旅人在此歇脚，还算干净和整洁。
“那就在这儿休养些时日。”魏无羡拖出几个蒲团，掸了几下灰尘，便舒舒服服往上一躺， “骑马半天，抖得骨头都散架了要。”
日暮渐沉，星辰初显。
他二人饮马后又将路过集市买的干粮分着吃了些，墨染不是挑三拣四的主，觉着这口感还很好。
吃饱喝足，墨染与魏无羡各躺在蒲团上养神，心里有各自的盘算。
墨染正思索着，便听魏无羡道：“好生无聊啊，墨染，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
他点头，轻轻嗯一声。
“我觉着，你对我还是不大放心的。” 魏无羡侧眼看他，道，“为证魏某人清白，且听我一一道来。”
于是乎墨染就听了他半个多时辰的故事。
魏无羡说，他自小流落街头，幸得被师父收养，抱会山里门派中去。
老头子对他期望挺高的，传了他一身绝学。
“……你不知道，我同那些师兄弟在山中摸鱼摘果打山鸡，老头子气得吹胡子瞪眼，考校的时候，小爷还是第一哈哈哈哈哈哈！”
魏无羡拍腿狂笑，神情一派恣意潇洒。
墨染听他唠叨，唇是微弯的，但心却渐渐沉下去。
听他所言不假，字句皆真，那些与故人重逢的美好臆想刹那如琉璃跌落，碎片一地，捡起来割破了手，血珠滚落。
他缓缓闭眼，耳边仍是魏无羡的笑言，如春日飞鸟，漫山遍野，觉得多了叽叽喳喳厌烦，却又舍不得一派美景。
世间太多烂俗桥段，浪漫旖旎，到头来，终是一厢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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