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梦中事

岁聿云暮，冬雪纷扬，铺天盖地的雪霜飞舞，盖了个满京白色。

太和殿歌舞升平，新旧轮替时，宫宴正是热闹。臣子入，乐声起，待各坐其位，乐止，依品阶赐茶叩首。

墨染坐在殿内，身着深蓝华袍，繁缛绣纹，玉冠高束。

他与阿婴相处的时日里惯穿常服，轻轻巧巧的，一时竟觉得身上头顶都沉甸甸的。

耳边是舞姬娇声软语，眼前是杯觥交错，曼舞轻歌，墨染轻轻摩挲着酒樽，仰头喉结滚动一周咽下一口酒。

他是不喜酒的，但也能入口。

阿婴却尝不惯，他虽喜食辣子，却欣赏不来辛辣酒味，总是远远躲开。

想着那人，心下便越觉烦躁，却又不得不顾礼节仪态，勉强按制住想要起身离席的冲动。

酒至浓时，却听王陇那厮起身行礼，祝酒道：“新岁将至，臣祝陛下身体康健，大齐繁昌，盛世永传！”

百官齐祝：“一祝陛下身康健，二祝大齐景繁昌，三祝盛世永相传——”

齐帝已有醉意，朗声大笑：“好！哈哈哈！我大齐万世之景，还是要靠在座各位了！”

“陛下，前些日宁州，肃州与灵州一带狄人大举进犯，幸有林将军勇猛善战，击退不说，倒抢回了西北三关！”

齐帝拍手叫好：“不愧……不愧为先帝看重之人……！那便……便赏林将军黄金二千两，税邑千户！封……明正将军！”

“除去此事，西域胡人入齐，进贡宝石数箱，胡姬数名……”

王陇说着，拍手示意，不知从何处袅袅行来一对舞姬，面容深邃美艳，衣衫半遮半掩，摄人心魄，端的是“未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

那头墨染瞧着，心里却冷笑：父皇糊涂至极！这些个大事王陇压了下来，偏等到大好日子说上一说，为的就是帝心大快，喜上加喜，自己好捞个赏赐。

胡笳胡琴响，那与中原大不同的曲调勾起许多齐人兴趣，咂摸着嘴盯着那些个开放诱人的胡姬。

忽地美人围成一圈，娇笑着停住，玉臂堪堪遮住面容，姿态娉婷。

不知谁拨一下弦，琵琶声落，珠坠玉盘。

鼓声复起，琵琶紧合，为萧瑟肃杀之音，刹那舞姬散开，里头忽地多了个人儿。

反手拨弦，绸带裙袂翻飞，人儿慢慢放下如玉般细腻白皙的手臂，露出后面可倾天下的一张脸。

众人皆惊呼一声，那头胡姬又舞起，尽显婀娜之态，这次却无甚目光流连她们。

美人的眼是勾人眼，身是诱人身，一颦一笑一垂眸，一拨一奏一停手，都值万金，只为美人秋波一眼。

“陛下，这是杜氏女，胡人来时于一青楼楚馆之地救下，现安于臣家中。” 王陇拱手恭敬道，“如若陛下不嫌， 杜氏愿入宫侍奉。”

墨染撑着下颔看着这幕，王陇的胆子越发大了，来路不明的美人也往陛下宫里送。

偏生齐帝这二货对王陇言听计从，眼下更是见色起意，但毕竟还是知道要脸的，咳咳几声，摆摆手。

王陇见此心下便了然，挥手让杜氏一众退下，却暗暗使了眼色。

舞毕宴毕，群臣三叩。“大乐”作，鸣鞭，“韶乐”作，驾还宫。

墨染却不急回宫，眼见御驾行远，众臣散去，拉上亲近的小内侍便往宫门奔去。

小内侍提着个食盒，着急忙慌跟着他，心里仍有点发怵，小声道：“殿下……”

墨染正是十四五的年纪，跟着阿婴混了之后胆子也越发大了，明知有违宫规，还是故作镇定： “……咱又没干什么坏事。”

说着，已然到了正午门，这道宫门偏僻，只有零星几个侍卫把守，见大皇子来了，面面相觑。

“咳……那什么，想必各位这时候还在守着，已然冷累，本殿捎来了些点心，诸位可以饱饱肚子。”

其中有个侍卫是机灵的，眼睛滴溜溜转了两遭，对兄弟们招招手： “多谢皇子殿下！江家那小公子正在宫门那边，殿下不出去，与他说说话也好。”

小内侍忙不迭将食盒递过去，这样冷的天，侍卫自然是又累又饿，此时喜笑颜开，给墨染让了路，围过去抢食了。

墨染踌躇着走到宫门边，对着那一丝缝往外轻唤一声： “阿婴！”

那边似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紧接着有人迈了几步： “墨染？”

墨染歉疚道：“胡人来使，宫宴比往年耽搁了许久，真是对不住，让你这个日子等这么久。”

阿婴嘻嘻笑道：“不妨事的，昨天我和江年那小子打雪仗，把江夫人砸了，我若待在府内，今日逃不了她一顿叨叨。”

说罢，他凑近点：“对了，阿梨姐给我们做了洛州老家的点心，云片糕和金钱方糕，我保证京城四喜楼的都没阿梨姐做的好吃！喏，快些回寝殿去吧，大冷的天可别把你金枝玉叶的冻坏了。”

墨染接过他手中四四方方的小食盒，上面雕着一株莲，同食盒里装着的糕点和面前的人一般，似乎轻轻袅袅散着清香。

“等我这么久就为这个？” 墨染悄声问他，“等等，我也有东西给你。”

阿婴那双乌黑眸子盯着他，似笑非笑，像是要看看他究竟变出个什么花样来。

“以前我母妃绣的。”墨染从怀中掏出个小巧精致锦囊，“上面的字是我让她绣的，你也知道我母妃最擅长女红。”

阿婴接过去瞧，锦囊是墨蓝色的，同墨染今日身着衣袍颜色相差无几，正面绣 “顺顺利利”，背面绣“健健康康”，尾端系着长长的红穗子，连着几颗玉珠。

“娘娘绣活果真精巧。”阿婴摸了摸，旋即系在腰上，忽又前倾身子，压低了嗓音同他讲： “厌离姐说，新年第一日，朝着京都西面的兰台祈愿特别灵，要不拜拜？”

墨染笑： “你也信这些？”

阿婴嘁了一声： “阿梨姐讲的，不是真的也必须是真的，再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

于是他二人偷摸看了一眼身后侍卫正在吃喝畅聊没人在意他俩，便放心地朝兰台的方向虔诚拜了三拜。

兰台是京城最高的建筑，玉白色的台身同雪月一般澄明。

“许的什么愿？” 阿婴转头问他。

墨染白他一眼： “你以前说过，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也是，嘿嘿。” 阿婴摸着鼻子心虚地笑。

二人又闲聊一会儿，终抵不过夜深雪寒，阿婴恋恋不舍地同他道别，临了又对他叮嘱道： “再等几日我就又可以入宫来了，不要太想我！”

矫情鬼，谁想他。墨染腹诽。

小内侍为他提灯引路，墨染拢拢衣领，驻足遥遥望了兰台一眼。

许的什么愿？

吾爱平安喜乐。

可后来却没能再等到阿婴。

他本是户部侍郎江津故人遗子，江津早年间受他父亲提点，对知遇之恩颇为感动，因此故人一去，便将阿婴接到自己府中，对外称是江家大儿子，对内仍没改姓氏，只唤他阿婴，与亲子无异。

为皇子选伴读时，轮到墨染这儿，齐帝随便替他指了一个，恰巧就是江家大公子。

哪知眼下生了巨变，小内侍痛哭流涕地同他讲：“殿……殿下，奴才听到殿前宫人嚼舌根……说……说户部私吞国银……陛下震怒……户部尚书与侍郎……革职……诛满门……”

墨染不可置信：“你说谁家？谁家被革职？谁家被诛满门？！”

“回……回殿下……户部陈大人……与……与江大人……” 小内侍见他要起身冲出去，忙拉住他， “殿下！殿下！朝堂之事不知何人压了下来！此事已有些时日，昨日正午已行刑……也是这样，宫人们才敢窃窃几句……”

墨染只觉头疼欲裂，眼前仿佛看到血海与尸堆，那里头，那里头有何人？

他踉跄一下，扶住桌子，眼前是血色的，刑场与过去不断重合……交叠……

他好像看到刽子手的刀落，又好像看到那年母妃身死。

都是无能为力。

“……陛下呢？” 他闭眼，哑着嗓子问。

小内侍抖抖索索地道：“容妃宫中……”

容妃，就是那日王陇进献之美人！

好生一个繁昌齐国，帝王荒淫，忠臣蒙冤，竟是妄想一个万年之景！

阿婴身死，母妃被害，那日一句吾爱安乐，终不过是少年人异想天开。

终不过……异想天开……

“阿婴！” 墨染猛然惊醒。

寺内烛火已熄，寺外夜幕黑沉得化不开的浓晕。

他身旁只睡着一个魏无羡，哪有什么阿婴。

/

by Au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