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雨声作

墨染是被疼醒的。

混沌黑暗中，他勉强寻得一丝清明，努力半睁开眼，听得一阵雨声。

他感到有人正在他背脊上耐心细致地涂抹着什么，鼻端嗅得丝丝药草香，张口欲问，音却是哑得听不见半字。

奇怪……自己分明是在荒山野岭处与刺客缠斗，寡不敌众昏死过去……怎会来到一家医馆里？

昏沉间好像有人来的，利落地将剩下刺客封了喉，浓稠鲜红的血还溅到了他脸侧。

他终于想起来发生了何事。

景元二十五年，右相王陇率禁军发动宫变，暗杀齐帝，夺权篡位。

一众皇子公主嫔妃皆丧命叛军乱刀下，唯他，大皇子北堂墨染，侥幸逃过一劫。

王陇称帝，改国号为兴，诏天下。

齐帝荒淫，虽无实绩，在位期间也算风平浪静，无甚波澜，国库充盈，够他挥霍。

奈何眼瞎。养虎为患，终落得个江山易主，皇室倾覆的结果。

“醒了？” 那声音懒洋洋的，颇为闲散，像一只蜷在阳光下打鼾的猫儿。

墨染强撑着支起上身。窗外夜深，他环顾一周，发现身上伤都抹了药，包扎得好好的，也换了一身中衣。自己正倚在雕花乌木床上，室内装潢典雅古致，显然是哪家客栈的上等厢房。

声音的主人正坐在窗沿上，腿高高翘着，看着窗外雨街景，黑衣下的红衣露了半截。

他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的黑色酒壶，系了长长的红穗子，正一口一口往喉里灌。

“渴了么？茶还没煮好，我这儿有酒，不介意的话，喝上几杯？”

墨染摇头：“不必。多谢。”

那人歪了歪头：“你不问我是谁？”

墨染温声道：“你救了我，既无意相告，我又怎敢腆着脸问？岂非失礼。”

“都被砍成这样了，还讲礼数。”那人仰头灌了一口酒。

墨染目光暗了暗。

那人存心逗他：“不愧是大皇子殿下。”

墨染着实惊到了，方才他认为这不过是个游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孰料他居然知晓。

他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你你你你……”

“鄙人不巧去过京城几次，回回听闻姑娘们争相议论的都是大齐大皇子……说大皇子殿下面如冠玉，霞姿月韵……尤其是那双含情眼与唇下痣呀，教人……魂都陷进去。”那人稍稍侧头，哧哧低笑起来，话语余音上扬，掺和着似是不谙世事的天真愉悦， “今日瞧见，倒比那些姑娘家传的还要俊上几分。”

墨染心下斟酌，沉吟半晌，试探性地问道：“敢问大侠姓名？”

“大侠二字担待不上，殿下便唤我……魏无羡。”那人转头，墨染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容。

他生得极为俊朗，剑眉与薄唇一张，乌发用红色发带高束，懒懒地散落在肩上，最勾人的仍是那双眸子，灵动莹泽，泛着水光，里头是毫不拘束的张扬与天真。此人名为无羡倒真是好，世间万般风月貌都在他眼里了，又去艳羡什么呢？

墨染晃了晃神，笑言道 ：“不必唤我殿下，大齐已覆，天下易主，我而今，也不过一介庶民。”

昔我金枝玉叶，而今不过坠入泥中的枯枝烂叶。金楼玉阁尽倾，于是世间真正的景象便撕烂他眼中繁华包装露出后面的满目疮痍。

魏无羡挑起一缕发丝在手指间玩弄，颇为不在意： “王狗的官是大齐给的，他的荣华是大齐赐的，而今他弑君谋反，天下人怎会服？天下之主嘛，谁说定是坐在王位上的人？”

墨染失笑：“你话不假，只是……也罢，还是，多谢了。”

“不必言谢，说来……殿下此去何地？” 魏无羡刮刮鼻尖。

墨染心下盘算着，对面前这看似不正经的人有种莫名的信任感，想到他刚刚狂妄不羁的口气，轻轻道：“宁州。”

宁州，乃林大将军林修崖驻守之地，虽是边区，但兵力雄厚，林家又是世代忠烈，是为东山再起不错之地。

王陇若想稳固自己新得来的江山，想来仍是要花不少功夫，可惜先帝昏庸，任大权他人握。以致朝野但知王相，不知齐帝。

此下王陇定是焦头烂额，对待他这只漏网之鱼没有把握。

魏无羡自是也想到了，他歪头笑笑： “殿下孤身怕是不安全，介意多我一个么？”

话不打紧，只是这歪头一笑与记忆深处的谁实在太过相似，墨染刹那蹙眉努力回想，想要抓住过去的支离碎影。只是这一副神情落到魏无羡眼中，却成了另一个心思。

“殿下这是疑心我为以后的荣华富贵？抑或是……仍担心我是王陇那厮的细作？”魏无羡试探着开口。

墨染回神，连忙摆手解释： “我不是这个意思，自是可以的……只是，魏公子，我从前可是与你相识过？”

那副神情越是回味，便越是与从前重合，细想来，这性子，也是与那人差不多……

他与那人一别九年，年年珍重思念得紧，只是年岁匆匆过，将儿时回忆消磨殆尽，只余记忆中一个笑容，一个回眸。

夜幕黑沉，大雨倾盆。

“……我与殿下，从未相识，今个儿乃是头一回见，殿下何故有此一问？” 魏无羡挑挑眉，唇边是一贯的笑意。

许是太过怀念，见着一个相似的神情便昏了头，墨染稳住心绪，释然一笑：“思怀故人，见笑。”

魏无羡摆手道： “那位故人何人？竟让殿下怀疑到我头上？”

墨染低头蹙眉，闭眼复睁，温声道： “故人不可追。”

“那也罢。”魏无羡托腮，目光波动，“那殿下早些歇息，身上伤多，须得好生注意着。”

墨染枕在榻上，侧头看着烛火明明灭灭，那人面容深深浅浅，于是乎他开口道： “不必唤我殿下，你……叫我墨染便好。”

故人不可追，情思只能寄今人，明知此人非彼人，自己也是风雨飘摇身，那点相似还是会引他心泛。

那便同故人一样，唤我一声多年未闻。

墨染睡得并不好，入睡前为以后做着打算，头一阵阵的痛，混杂着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疼感，在半梦半醒间只知喃喃在心上翻来覆去三千遍的名字。

阿婴……

梦境中是绮纨之岁，金楼玉阁红墙碧瓦，芝兰玉树沿宫墙栽种，那人窜上树去，摇落花瓣满地。

墨染在树下抬头看他，日头正好，明晃晃地照着，风吹得他衣袂翻飞，白衣与玉兰相映，衬他丰神俊朗。那人手脚灵活，几下便把缠在树枝上的纸鸢取下来，回身朝他得意地一笑。

“墨染，你瞧，没骗你吧！接好了！”

于是那人稍稍弯腰将纸鸢轻轻往树下一抛，不偏不倚，抛进墨染怀里。

闲时放纸鸢，嬉笑同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