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芊芊能做的太少，每每看见暮轻寒一身新伤，只敢悄悄放一些药品在他常出没的僻静地方。五年前她弱小，五年后她懦弱，这样的自己，暮芊芊自己都唾弃。

　　始终没有减轻暮轻寒的苦难，愧疚也从来没有消退。暮芊芊躲在午后阳光偏斜的回廊房檐下，身侧转角便是败毁的地界，甚少有人，前方的风景树也长得奇高，因此这里还算隐蔽。

　　暮芊芊看着不远处，暮轻寒正费力地挪动着一只与他齐身的木桶，木桶里是小半桶水。可光那木桶就够重了，他费尽气力，大滴大滴的汗珠在午后的阳光下，温得人热腾腾的，把暮芊芊本就愧疚的心看得更加难受。

　　不知看了多久，远处便有杂乱的声音渐近而来，暮芊芊探头探脑去看，是一批气势汹汹的小孩子。

　　领头的是个生得娇俏的小女孩，扎着两个羊角辫。因太阳暴晒又跑得狠了，小圆脸变得红彤彤的。

暮芊芊认得她，三姨娘生的女儿，是暮家的二小姐。因为生得粉雕玉琢，哪怕暮福的女儿众多，也很得他的喜爱，还给她取了一个出自冰雪聪明的名字，叫暮冰雪。也是这么特殊，暮芊芊才记得住她。

　　大概是父亲娘亲都宠爱她，养得暮冰雪的小脾气很火爆，知道暮轻寒回来了，听多了娘亲说爹爹喜欢儿子的她急得不行，生怕爹爹有了儿子就不要自己了，当然要兴师问罪地来找暮轻寒。

　　“二小姐，三姨娘说了那人是灾星你不能去找他啊！”

　　暮芊芊这边还在回想，那边声音就加大了。二小姐的身后跟着管家的儿子，在大日头下火急火燎的想要阻止她，又碍于身份不敢太过强硬。

　　羊角辫的二小姐才不理他，往后又招呼了几个孩子跟着。都是些七八岁的小人，不止面生，看衣裳打扮，好像都是外院下人的孩子，暮芊芊莫名，一群孩子却都是轻车熟路了。直接跑到了暮轻寒面前，废话不多说，高了他一半的熊孩子们七手八脚掀翻了他的水桶，相对的方向暮轻寒被淋了一身的水，头狠狠磕在木桶上。

　　那熟悉的疼痛感袭来，暮轻寒低下的眼睛里一片习以为常，他知道更多的拳头还在后头，虽然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都那么讨厌他。那个他要叫娘亲的女人讨厌他，他出去乞讨时，同样是小乞丐的人也要讨厌他，而来到这里，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会打他，骂他，仿佛更加的讨厌他。这个小女孩说他要抢她的爹爹，可他没有啊...他们还说他是灾星，会害到他们，可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害到他们了...暮轻寒低垂着头，很痛很难过。

　　上一世的暮芊芊便是非常内向的人，而这一世古代对女儿家天生的压抑，暮芊芊更是胆怯而不敢现于人前,每每这样的场景她都会全身颤栗心慌得厉害，就像在课堂公然被老师数落，周围尽是嘲笑的目光....可是，心中的那份亏欠不允许她再放任暮轻寒再被无休止地欺负。

　　“暮冰雪！！”

　　暮芊芊腾地站起来，拼命压制住自己的不安，挤出气势来：“你又欺负人！”

　　猛地被点名的小姑娘吓得不轻，可待看到暮芊芊蹲得久了的双腿一瘸一拐地走出来，小姑娘又恢复了心高气傲，下巴都要抬到天上去了：“大姐怎么会跑到外院来啊，爹爹说大姐最用功了，往日这个时候都在练字呢。”

　　暮芊芊抿着唇，果然是女生十三岁就能嫁人的古代，这才五岁都这么难缠。

　　“你再欺负人，我就告诉爹爹，你的课业都是暮伯的儿子帮你做的。”

　　暮芊芊紧张地捏着小拳头，暮福一向最不满暮伯有儿子而他没有，暮冰雪自然也知道，当然不会敢忤逆。

　　果然，小姑娘气极了，“那我就告诉大娘你偷偷跑出来外院...”

　　“我娘不会信你。”

　　“你！！”

　　娇蛮地跺了跺脚，暮冰雪气狠狠地瞪着暮芊芊，终究是瞪不过，又怕暮芊芊真的去告状，毕竟在自家娘亲口中，大房的都不是什么好人。

只能气哼哼地一扭头，暮冰雪心有不甘带着几个小孩子哇啦哇啦地走了。

　　午时最炙人的太阳，暮轻寒身上的湿衣服被阳光晒成了最难受的温度。见人都走了，暮芊芊也走近一直蹲在地上的他，没有早一点勇敢走出来保护暮轻寒，暮芊芊轻轻地也蹲下身来，目光都不敢明目张胆地看他。

　　“疼不疼？”

　　暮芊芊蹲在暮轻寒的面前，勾低了身子，看到他额头上红红的一块，小心翼翼地试探出声。

　　不需要用那样的态度对待他！全程一言不发极其忍耐的暮轻寒忽然猛地抬起头，紧紧盯着暮芊芊。

　　水珠混着汗珠从他的额头上滴下来，湿成一揪一揪的头发显得他狼狈不堪，黑溜溜的大眼睛里，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吓到他了？暮芊芊想起前世自己哄小孩子的情景，把声音放得更软，大姐姐姿态小心翼翼地哄他：“你不要怕啊，我不会打你的...”

　　然而慌措的暮轻寒恍若没有听见，受惊不小那样，跌跌撞撞爬起来就想跑。偏偏地上都是水，他起到一半又跌回去，身上的水珠猝然挥溅到暮芊芊脸上。就是那一瞬间，暮轻寒不敢动了，死死地盯着暮芊芊，看着她脸上的水渍，眼中的恐慌大到恨不得天地静止。她，她会不会打死自己？

　　不知道暮轻寒极端害怕的心思，暮芊芊莫名着抬起手一把擦了脸上的水，见他不动了，又把手移向了他的头。

　　暮轻寒立即便全身上下紧绷起来，她果然要打他了！！

　　直到暮芊芊的手轻轻拔开他的额发，手指轻柔按在他刚刚撞击在木桶上的发红伤口处，她的脸上并没有厌恶，还多了一丝心疼的表情，“疼吗？”她轻轻地问，凑近了来，在他的额头上轻轻地吹吹。

暮轻寒的眼睛猛地睁到最大，在额头上柔柔的触感也被放到了最大，不由得敏感到想要一阵哆嗦。

　　砰！砰砰！！！

　　暮轻寒都不敢出声吸气和呼气了，胸腔里是什么东西，快要冲跑出来了，为什么她没有打他也没有骂他，他却那么那么难受？好热好热，快要，死掉一样。

　　“我叫暮芊芊，是你姐姐，”暮芊芊收回了手，暗自鼓励自己露出一个亲近的笑容，“你呢？你叫什么啊？”

　　暮轻寒傻了好久好久，暮芊芊就那么友好地等着他，并且，仿佛是他看错了那般，她好像有着害怕。那是他有的最多的情绪，她害怕自己会不告诉她...不想要让她害怕。

暮轻寒低下头两手死死撑着地面，想起很久以前那个女人似乎叫过他，“轻...轻寒...”

　　“轻寒...暮轻寒？...真好听。”暮芊芊轻喃过后又坚定地扬起一抹笑，凑到他更近的地方安抚，“你不要怕，我是你姐姐...”

　　说完把他拉起来，用自己干净的袖子擦了擦他的脸，“那以后我可以叫你小寒吗？你放心，再有人欺负你，我一定帮你把他们统统都赶走！”

　　那话，是说给暮芊芊自己听的，才会用那么快快的语速说完她的决心，因为再也不要给自己后退的余地。她真的一点一点都不够勇敢不够优秀，却有着最折磨自己的善良，然后一次次懦弱后转换成埋藏壮大的愧疚。她不愿意丢掉那些善良，那么，她要为了他变得强大。

　　暮轻寒的身子轻轻颤栗，被暮芊芊拉着的手仿佛在发烫。那是第一次，他真真正正接触到人类的肌肤。不像野兽隔着粗糙的皮毛，和暮芊芊白皙软嫩的手指相碰，细腻得仿佛只要一点温度就会要融掉一般。明明注意力都在手上，暮轻寒却听见自己的声音问，

　　“为，为什么？”

　　“因为，我是你姐姐...”

　　暮芊芊维持着笑，长长的睫毛下水盈盈的一片目光里，满满都是暮轻寒。暮轻寒扬起脸看向她，第一次敢这么明目张胆地看着一个人，看到恍惚，真的，可以吗？

　　可以。

　　那是暮轻寒出生五年后唯一美好到要把他融化掉的温柔，他常常在梦里都会幸福到笑醒。醒来透过铁棍撑住的高高小窗口望出去，乌黑的夜色里，天地万物中他是高出来的令人艳羡的存在；月明的夜晚下，遍及阔海野域的月光都不会有他美满。

再也，再也不会让他一个人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