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说了，是要做到的。

　　暮芊芊总是乘机悄悄溜出外院，给暮轻寒带好吃的糕点，抹伤口的药品。每一次，暮轻寒都是莫大的期待。仿佛收藏了夜间所有星辰的眼睛里，雀跃地闪动着欢喜。

　　渐渐的相处，暮轻寒对暮芊芊的依赖日以生长，瑟缩的性子终于生出了小小一丝独属于自己的甜味。这样的改变柳姨娘不可能没有察觉，深夜漆黑里，蓬乱的杂发下，无声的笑容叫人不寒而栗。

　　便是在第二日的晴好天气，暮轻寒没能如约去和暮芊芊约好的地点，而是被柳姨娘死死挡在破居内。

　　暮芊芊好不容易躲开丫鬟婆子们跑到外院来，没在屋檐下的隐蔽地方找到暮轻寒，等了好一会儿便双手抱好用帕子包着的糕点，一脚一步小心翼翼地按着往日暮轻寒离去的方向寻过去。

　　偷偷摸摸和暮轻寒来往了那么久，再加上按照下人们往日里嚼多了的闲话，暮芊芊摸着摸着倒也大概知道暮轻寒住的地方。

　　走过不长的回廊，斑驳的高墙去，露出的是个意料之中的颓败小院。一眼望过，杂草交措的路径尽头是一扇被雨水冲刷得灰白老旧的木门，木门就斜斜歪歪地挂在似乎也即将要坠落的门框上。这样败坏的组合，不但起不到阻挡隔绝的作用，看起来还格外危险，不过以暮芊芊的身高暂时关注不到这个问题。

　　小手小脚费气费力好不容易推开木门，年久失修的嘎嘎声刺耳得很，在安静的空间突然想出很大的声响也太过突兀。明明不会有人来这里，暮芊芊却还是害怕被人发现，心里惶惶的，小身影赶紧溜进了院子。

　　四周并不高的围墙，四四方方的院子,面积只要一眼就能清晰到头。除却院子正中那棵已经高高枯死的木棉树，最显眼的便是靠近回廊那边的一口枯井。窄小的院里乱草丛生，树枝横插，还有雨水侵蚀后腐朽折断的房梁木料。是这样的情况下，寻了一间又一间，暮轻寒和柳姨娘才不得不住到了原本堆放柴草的低屋子里。

　　还未走过去，沿途的房木上都是一片蜘蛛网铺结，地面更是灰堆堆的一路脏乱。边走边探，倒是没走多远，暮芊芊站在枯井边就瞧见了那边的小房子。

　　几乎是一堆的灰尘下面，摇摇欲坠的房屋外边，那个又瘦又小的孩子在暮芊芊的视线里一点一点地蠕动着。

　　此时的暮轻寒正暴晒在太阳下，瘦小的身躯裹着一根巨大的木头往小黑屋的方向拖动。小黑屋子的门也是坏得闭不上了，夏季有又多雨，没门的话老是有雨水渐进来，漫湿一地，总得有东西把门给堵稳了才行。柳姨娘便让他把横在外面的木墩子给搬进来，无奈自己力气太小，手指也被木渣子刺伤了。

　　暮芊芊其实离暮轻寒有那么一点距离，只是暮轻寒手上鲜红的血液竟那样刺目抢眼。

　　一瞬间，身体无力发软。是心疼，是无措，是恼恨。心脏剧烈的晃动着，明明她已经用尽办法了，明明她已经出尽全力了，可是她那么想要他过得好一点的人，还是什么都没有改变？

　　好恨啊！好恨好恨自己的无能。

　　沉溺在自己极端的指责，暮芊芊已经忘记出声。暮轻寒一抬头看到她，愣得放丢了木头墩子，砸在地上，发出浑实的一声响。

　　“姐姐...”

　　暮轻寒慌忙站起来，无措地看着暮芊芊，眼神恐慌往黑黑的小屋里看了一眼见并无动静，赶紧跑到了暮芊芊身边，声音里有一丝畏惧，“姐姐...娘亲..不喜欢有人来，在这里就好，我以后，会，会去前面等姐姐的...”

　　“不要生我的气...”

　　暮轻寒惴惴不安地看着脸色明显不对的暮芊芊。她讨厌他了，他没有按照约定在原来的地方等她...暮轻寒慌乱害怕极了，姐姐是天底下对他最好的人了，不要，不要生他的气...

　　可暮芊芊哪里是在生他的气，她久久没有回应是因为强烈被震动到的心脏慌乱成了一片，她从来就知道暮轻寒过得有多不好，明明就下过决心要多疼多疼他。可事实呢？她唯一能为他做的不过是送两块糕点，而现在，明明他什么都没有做错更没有忤逆，他却害怕，害怕什么都没有能够为他做的自己会生他的气...她怎么值得他那么浓厚的在乎。

　　“对不起...”

　　对不起只能对你到这样的程度...对不起还骗得你那么在乎我...

　　暮芊芊很抱歉，搂住暮轻寒，下巴抵在他因为骨瘦而硌人的小肩膀上，鼻尖的酸涩滂沱而来，湿意从眼眶侵漫。

　　情绪哽咽得声音好难听，暮芊芊低低地泣声：“姐姐以后一定会对小寒很好很好，最好最好...”

　　那话是对自己说的还是对暮轻寒说的，暮芊芊从来都不知道。正如她毫不明白，为何见到暮轻寒的第一眼起，她对他的愧疚就开始生起。她不傻，就算她好不自谦地说自己善良，可是前世今生，有多少可怜可叹的人她没有见过？即便当时自己会因为没有能力帮助他们而愧疚，可过一段时间后，她总归会忘记，再毫不留情地彻底遗忘。但关于暮轻寒，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自第一天起，自己对他的亏欠，只有与日俱增，从来不可能放得掉。

　　对暮轻寒的感觉，暮芊芊疑惑过，害怕过，却从来都没有抗拒过。如果对暮轻寒好就是她的使命，她乐意之至。

　　在暮芊芊所有的生命中，经历过太多次多余的痛苦，一个不被任何需要的存在，会有什么生存的意义？上一世，母亲在的时候，她们互相依存，给予彼此活下去的理由和支撑，成为彼此最重要的那个人。母亲去世后，她便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她那样软软弱弱的性子，无趣无聊的样子，除了成为别人的笑料和逗趣的存在，怎么会有人在乎？那么，她又有什么东西可以眷恋？

　　所以，才会来到这里吧...暮轻寒需要他，而她，需要他的需要。你看，多好。

　　被暮芊芊抱住，暮轻寒忽如一场奢梦一样呆住了，瞬息后想起自己身上太脏，又对抱着自己的暮芊芊急得不知如何，但最终被她的话和眼泪弄得不能多顾。姐姐对他已经是最好的了。所以，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

　　这一生都未曾有人对暮轻寒说过这三个字，向来，那只该是他说的话啊。

　　在暮芊芊的怀里暮轻寒不明所以，毫无办法。安静了一会儿闻到她身上干净的味道，好闻的气息让他不由自主凑得更近了些。呼吸蹭在暮芊芊的耳朵上，才提醒暮芊芊该放开了。此时的暮轻寒不过一个小屁孩，他不懂，暮芊芊也不会有什么男女之别的想法，于是吸了吸发堵的鼻子有点失落，失落自己果然还是废物一个。

　　低着头把暮轻寒扎伤的手动作轻轻地拉了过来，上面的伤口其实伤得不是太严重，然而苦于这次自己没有带药，只得边轻轻吹着减缓疼痛，用自己的袖子小心翼翼地擦干净伤口，再用帕子把伤口包了起来。

　　因为暮芊芊刚刚哭了，所以她再做什么暮轻寒也不敢出声。等到她包好了，他摸着绑在自己手上的帕子，软软的。那样被人呵护般对待的感觉...暮轻寒转过眼去看暮芊芊，这个时候的晚景已经悄悄近了，温度清减的斜阳下，深深的橘黄色光晕里，有微风缕缕扰动了暮芊芊额前并不厚重的刘海，发丝下，是发亮的眼睛，还有那张粉嫩嫩的小圆脸，好看又软萌。

　　暮轻寒便低下了头，失落难言。她那么好看，他却那么丑陋。他还是个灾星，只会带给别人灾难，让别人讨厌。

　　暮芊芊察觉到暮轻寒的异样，想要探过身去询问，奈何穿越过来后一直娇生惯养，身体居然站一会儿就双腿发麻，一个不稳，生生倒向了枯井。

　　霎时眼前跳出一团黑色直逼而来，暮芊芊惊心动魄慌乱中两手挥舞，求生本能后，最终两手死死撑住了枯井的边缘，膝盖也重重磕在了粗糙的井身上，剧痛袭来，撑住的一只手狠狠从井沿边撕下来，又是一阵尖锐的疼痛，暮芊芊的心脏都惊吓得快要蹦出来了。

　　伏在井沿上惊吓过度心有余悸地喘气，双手撑不住地颤颤抖动。

　　暮轻寒也是被吓到了，慌忙跑上来扶起暮芊芊，只见她松开的手掌里，全是皮肉被翻开的鲜血流溢...腿上也疼得厉害，暮芊芊轻轻捞起来裤脚，那原本白皙无暇的小腿，此刻膝盖上却是青紫一块，似乎是薄薄的一层肉片下卧了一只丑得吓人的癞蛤蟆...这样可怕的瘀伤把自己的眼睛都伤害到了...就算是上辈子，这些伤口的恐怖形态也能只一眼就把暮芊芊吓哭，何况这些年被娘亲那么呵护，几时这么疼了。上下两辈子暮芊芊打针都怕，此时眼泪自动的就要流出来了，只是被她使劲儿压着，

　　紧紧崩着手，暮芊芊勉强一笑地安慰面前为她急得不得了的暮轻寒：“一点都不疼，真的...”

　　暮轻寒根本没有听进去，满眼满心的担心焦急，不住地她的伤口上轻吹，动作紧张又轻缓，什么都顾不得了。他更想像暮芊芊一样给她包扎伤口，可他那样笨手笨脚只会把她弄得更疼。

　　说不疼真的是屁话，暮芊芊现在就想不要脸地哭了，可是不行。狠狠咬了好一会儿牙，她才缓过来对暮轻寒宽慰道：“不疼了，真的不疼了，小寒不要担心，姐姐先回去了，明天再来看你好不好？”

　　“姐姐...”暮轻寒死死低着头，眼里氤氲满了自责。那些伤痛他来受就好，为什么，为什么他是灾星，只会让别人受灾受难...

　　他不要当灾星，不要让姐姐受伤...暮轻寒突然摇着头快步往后退，离暮芊芊越来越远，离身后的小屋子越来越近。

　　看到暮轻寒惶恐着退离自己，暮芊芊不解地想要叫住他，可才八岁的身体，对疼痛很敏感，实在太疼，跨两步身上的伤口就牵制了她的动作。暮芊芊只得停下，看暮轻寒跑得很快没影，暮芊芊憋着眼泪包包一瘸一拐只能先回去，自己一身伤，总得先想想办法。

　　暮芊芊走得不见了，一直躲在黑屋门壁后偷偷看她的暮轻寒终于不再躲避，前所未有的难过和不舍向他涌来，以后，她再也不会来了吧。

　　身后，像是有无尽的黑暗。隐隐在黑色角落里目睹着这一切的柳姨娘，嘴角爬上可怕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