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畔（七）

湖畔（七）

气氛变得静默起来，王耀低下头，凝着眉，看起来心事重重。

“怎么了？”伊万问到。“面包凉了吗？”

“没有没有……你真的没有去过中国吗？”

“完全没有。”

伊万故作疑惑地看向他，心脏却暗暗吊到了嗓子眼。

他在十四年前由于父亲的工作调动去到中国，父亲的老板是个中国人，看起来一本正经，浑身正气。父亲曾经一度感激这位老板对自己的器重，却从未想过这一切的美好只是一场喧嚣的幻灭。

那天有雾，西湖边升起冉冉的水汽，他拉着姐姐的手在石桥边嬉戏。远处大人们在谈着些什么，看起来很激烈，父亲似乎要竭力证明什么，他看出那位老板满眼失望，冷漠得如同冰封的湖泊。父亲十分恼怒地大声争辩着，气氛不太和谐。

大人的事情，他向来不爱管。

突然他听到了有人落水的声音，从小水性极好的他毫无顾虑地脱掉外套跳进湖里，努力睁开眼睛去寻找逐渐没入湖底的身影。

岸上有人在呼喊，急促而恐惧，却逐渐被流动的水声淹没在沉寂的湖里。

一簇黑发，像被打翻的浓墨，荡漾进他模糊的视野。一只白净的小手挣扎着，他伸手一把探去，清晰地记起教练教他的救人方法，把那孩子拖上了岸。

一阵猛烈的咳嗽声过后，随着救护车的鸣笛声停留在他耳边，他看向那个孩子，用手拨开他的黑发。

眉宇间凝着一股正气，同他的父亲一样，只是那眼神里有灵动的涟漪，阵阵波动着他的心。

“咳咳……谢谢你了……”他有气无力地笑着，他却听不懂他在讲什么，只一个劲检查他有没有受伤。

“Спасибо, что спасли меня.（谢谢你救了我） ”一句稚嫩流利的俄语在他耳边拂过，像阵清风，他不由得一惊，随后笑到：“不客气！”

他握住他湿漉漉的小手，看着救护车离开，他的父亲得意地笑着，老板在一旁连连向小伊万道谢。

他却还正沉浸在那甜蜜的回忆里，笑着对母亲说：“妈妈，以后可以让她嫁给我吗？”母亲温柔地低头，告诉他，他是王老板的儿子，从小学功夫很厉害，可不是个小姑娘。

日后几天，他像个没吃到蜂蜜的小熊，垂头丧气地坐在窗边，烦闷地回忆着那个足以让他品味良久的瞬间，那是他此后极漫长的煎熬时光里唯一的糖分。

也是那几天，他把自己和冬妮娅锁在房间里，听着门外的战火连天。

父亲大声喊叫着，母亲哭喊着让他冷静，他看着雨珠在窗台上碎裂开来，也听见父亲那令人震悚的话。

“我儿子救了那小子，我升职了，现在我发达了！让王耀那小子再死一回，我儿子这么善良，铁定会帮他！我很快就能干到更高级别了！”

“你怎么会为了钱堕落到如此地步！？你简直是禽兽！”母亲歇斯底里地吼着，却被父亲沉重的巴掌声压得喘不过气。

“现在的生活费根本就不够你这个女人和孩子一起挥霍！我都是为了家人！”父亲高呵着，咆哮声变成结结实实的巴掌抡在母亲细瘦的身上，伊万害怕极了，抱紧姐姐躲在房间里暗暗抽泣。

那个男孩子……叫王耀吗？

为什么爸爸会是这样的人……

终于，他拉开房门，不顾姐姐的劝阻冲进客厅的硝烟里，迎上来的是父亲憔悴狰狞的脸。

“伊万，明晚和爸爸出去吃饭吧，我们和上次的小朋友一起，好不好。”

父亲颤抖的大手压在他的肩上，他紧紧攥着拳头，看向一旁的母亲，眼里含着五味杂陈的泪水。

母亲的脸似乎在一夜之间苍老了，斑驳的伤口在她身上若隐若现，她哭着，却没有声音，她冲伊万点着头。眼神空洞无光。“乖孩子，和爸爸去吧，和新朋友一起出去玩……就当是为了妈妈和姐姐，求求你了！”

他大声哭了起来，想要跑向妈妈却被父亲狠狠拉住。

“答应爸爸，伊万，答应我。”父亲颤抖的声音里夹杂着期待。

他不敢说一句话，只是抽泣着看向父亲，眼泪裹挟着他眼里的失望与憎恶滑落下来。

“答应我，答应我。”父亲一遍遍提高了声音，讲伊万的双手掐得紫红。

“他妈的，答应我！！！”父亲突然冲他大喊一句，走向了房间里啜泣的冬妮娅。

一声脆响，冬妮娅爆发出了绝望的大哭声，她得脸颊红肿，上面是生父无情的掌印。

“你要是不答应我，这两个女人就活不过今天了，你答应我，以后老子带你们吃香喝辣！”

伊万痛苦地点了点头，深紫色的眼眸里泪水凝固，干涸，被封上了冬日的寒冰。

他果真又见到了王耀，后面是父亲阴森油腻的面庞。

“你好，又见到你了，很开心。”王耀正盈盈地笑着，黑发扎成一个利落的小马尾垂在脑后。

伊万感到眼里的冰层下有暗流涌动，滚烫的眼泪冲破了寒冰，从眼角渗出，他一把抓住了王耀的手，飞快地跑向餐厅门口。

“怎么了？”

还没等王耀完成他的疑惑，他头上一盏巨大的吊灯开始猛地下坠，挂着玻璃的吊灯摇晃着刺眼的光线，重重砸了下来。

伊万哭着紧紧将他压在身下，双手护着他乌黑的头发。

“我爸疯了……他要杀你，他要杀你……你快走！”他看着王耀眼里涌动的惶恐，像被暴雨惊动的西湖水，层层波浪掀起，刺痛着他的心。

“王先生！请解雇我父亲，他疯了，王耀会有危险的！唔！”他感到一双有力的手捂住他的口鼻，让他完全喘不过气。

“老板，这是孩子的游戏罢了……”父亲颤抖的声音又一次响彻在他耳边，他奋力挣扎着，一脚踢落了一个厚重的花瓶。

花瓶滚落下来，王耀正被蒙在鼓里，却被花瓶打了个正着。

他看见鲜红的血液从他五黑的发里流出来，顺着发梢滴在了地上，那孩子应声到底，没了声响。

救护车的鸣笛又一次响彻，而这一次，他再也不能看见他甜蜜的笑脸。

他亲手杀了他。

父亲彻底崩溃了，他打叫着将伊万打倒在地，疯狂地怒吼着“你杀了他！你杀了他！他妈的，你去死吧！”

他在窒息的压力中被父亲带回了俄罗斯。

父亲开始无止境地赌博酗酒，母亲再也无法忍受，轻生未遂后便不知所踪。

姐姐一天比一天消瘦，看着弟弟无限地放纵，自甘堕落，看他紫眸里暗淡的湖凝结，被万里冰封。

他开始在街头打架斗殴，每一次，他把仇恨挥舞成拳头，把悔恨发泄在淋血的刀口。

直到，那天下午，他飘逸的黑发飞进了他的视野，墨色在他眼里晕染，化了冰霜，融了酷寒。

原来他没死。

伊万松了口气，笑了出来。

“王耀。”

“嗯，我在，怎么了？”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温柔贯耳。

真好，他回答了，他还在。

By: noback_研小黑是白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