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月初三宴会上,服部宅邸被打理得格外雅致,庭院里的灯笼串成了流动的星河,映着檐下新挂的紫藤花帘。武士们身着正装列于廊下,刀鞘上的金饰在灯火下明明灭灭,空气中飘着酒盏碰撞的轻响与和乐师的三味线调子。
服部平次穿着深紫胴丸,腰间佩着家传的短刀,站在父亲服部平藏身侧迎客。他刻意挺直了脊背,目光却不由自主往门口瞟——远山家的人,怎么还没来?
“平次,打起精神。”服部平藏低声提醒,“今日来的都是大阪望族,莫失了服部家的气度。”
服部平次“嗯”了一声,视线却被另一队来客吸引。大冈老爷大冈忠正带着大冈红叶走在前面,大冈红叶换了身湖蓝色的小袖,领口绣着精致的菱纹,发髻上插着支金步摇,走一步便晃出细碎的光。她一进门就朝服部平次望来,眼波流转间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
“服部少主今日英气逼人,真是让红叶大开眼界。”她福了福身,声音比上次见面时更柔,“不知少主今晚可有雅兴,与红叶对一局围棋?”
服部平次正想婉拒,门口忽然传来通报:“远山老爷远山银司郎到——”
服部平次猛地转头,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远山和叶跟在父亲远山银司郎身后走进来,穿着一身水红色的小袖,裙摆上用银线绣着细密的波浪纹,行走时如流水般漾动。她没像大冈红叶那样戴繁复的首饰,只在发间系了条同色的发带,衬得那张素净的脸在灯火下白里透红。
是她。
服部平次的呼吸漏了一拍。是市集上那个能点破他剑法玄机、捡和果子时会脸红的姑娘。画像里的刻板温顺全然不见,此刻的她,眉眼间带着点初见生人时的局促,却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清亮,像被雨水洗过的晨星。
“给服部大人,少主见礼了。”远山家主远山银司郎躬身行礼。
远山和叶跟着屈膝,目光不经意间对上服部平次的视线,顿时像受惊的小鹿般垂下眼,耳尖悄悄红了。
就是这瞬间的慌乱,让服部平次心里某个地方忽然软了。他收回目光,竟觉得方才大冈红叶的刻意搭话都变得聒噪起来。
宴席开在和室,众人按身份落座。服部平次的位置恰好在远山和叶斜对面,抬眼就能看见她低头用筷子小口吃饭的样子。她夹菜时很轻,生怕发出声响,可当侍女小室香端上一道鲷鱼茶泡饭时,他分明看见她眼里闪过一丝欣喜,嘴角还偷偷弯了一下。
“远山小姐似乎很喜欢这道菜?”服部平次忍不住开口,声音在安静的席间显得格外清晰。
远山和叶猛地抬头,对上他带着笑意的目光,慌忙点头又摇头:“没、没有……只是觉得,茶泡饭很暖胃。”说完又懊恼地低下头——母亲远山樱教过,在宴席上不可随意搭话,更不能对食物表露偏爱。
服部平次却觉得她这副模样比大冈红叶的从容应对有趣得多。他想起自己上次打完仗,也是捧着一大碗茶泡饭狼吞虎咽,原来她和自己一样,喜欢这种简单实在的味道。
“确实,”他顺着话头说下去,“比起那些雕花摆盘的珍馐,茶泡饭更有烟火气。”
远山家主远山银司郎愣了愣,随即笑道:“平次少主说得是,小女也常说,家常菜比宴席菜合口。”
邻座的大冈红叶听着两人对话,端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她原以为服部平次这样的武士会喜欢知书达理、能谈兵法的女子,没料到他竟会对远山和叶这种略显木讷的反应另眼相看。她放下酒杯,柔声道:“平次少主喜欢烟火气,想必是常去市井吧?红叶我前几日在京都的书肆看到本《大阪町物语》,里面记载了不少民间趣闻,少主若有兴趣,可派人送来。”
这话既显露出她的学识,又暗指远山和叶的“市井气”登不上台面。
服部平次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多谢红叶小姐好意,不过我更喜欢自己去町里逛,听小贩吆喝比看书有趣。”他顿了顿,看向远山和叶,“上次在市集,还见过远山小姐买布料,是要做新襦袢吗?”
远山和叶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事,脸颊更烫了:“是、是的,想着秋天快到了……”
“秋天穿靛蓝色很合适,”服部平次说,“像大阪湾的海水,看着就让人清爽。”
他语气自然,像是在与熟人闲聊,全然没注意到席间众人惊讶的目光——谁不知道服部少主向来对女眷冷淡,今日竟会主动与远山小姐说这么多话?
大冈老爷大冈忠正的脸色沉了沉,大冈红叶却依旧笑着,只是眼底的光冷了几分。她端起酒杯,敬向服部平藏:“服部大人,红叶听闻服部家与远山家有意结亲,若真能成,倒是大阪的一段佳话呢。”话里带着试探,也藏着不甘。
服部平藏看了儿子服部平次一眼,见服部平次正望着远山和叶,嘴角带着自己从未见过的柔和,便笑道:“儿女的婚事,终究要看他们自己的心意。”
服部平次的心猛地一跳。他看向远山和叶,正好对上她偷偷抬起来的目光,四目相对的瞬间,她像被烫到般缩回视线,却在低头时,悄悄将垂在颊边的发丝捋到耳后,露出了一小片泛红的耳廓。
那一刻,服部平次忽然觉得,这场被父母安排的联姻,或许并非什么坏事。
宴席过半,武士们开始在庭院里表演剑道。有个家臣为了助兴,故意用木刀挑起一串灯笼,引得众人喝彩。谁知他收势不稳,木刀脱手飞出,直直朝远山和叶坐的方向砸去!
“和叶!快闪开。”服部平次几乎是本能地起身,想冲过去挡在她身前。
可就在他动身的瞬间,远山和叶已经动了。
她没有呼救,也没有躲闪,只是手腕极快地一翻,看似随意地搭在飞来的木刀侧面,借着惯性轻轻一推。那柄沉甸甸的木刀竟像被什么东西引着,擦着她的发髻飞了过去,“哐当”一声落在廊下的空地上。
动作快得几乎没人看清,只有服部平次捕捉到了她手腕翻转时的角度——那是合气道里典型的“卸力”手法,看似轻柔,实则精准得可怕。
远山和叶立刻收回手,端坐在原位,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只是脸色比刚才更白了些。
服部平次站在原地,心头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会合气道,懂剑法破绽,喜欢茶泡饭,会在紧张时脸红,却能在危急时刻露出惊人的冷静……
这个远山和叶,比他想象中更有趣,也更让人心动。
他走回座位,坐下时故意凑近了些,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刚才那招,很漂亮。”
远山和叶的肩膀猛地一颤,抬眼看向他,眼里满是惊慌与无措。
服部平次却笑了,黑眸在灯火下亮得惊人:“别怕,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他知道,自己心里的那杆秤,已经彻底偏向了这边。
而不远处的大冈红叶看着这一幕,捏碎了手中的茶盏,碎裂的瓷片刺进掌心,她却浑然不觉。有些事情,似乎要变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