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阪的夏日常被突如其来的阵雨切割得支离破碎。服部宅邸的练武场积了层浅水,倒映着檐角的铜铃,风一吹,便晃出细碎的涟漪。
服部平次踩着木屐踏过水洼,手里把玩着枚刚磨好的箭镞。三日前父亲已差人送去帖子,邀远山家下月初三来府中赴宴——名义上是“共商秋防事宜”,实际上是想让他与远山氏的小姐和叶早点且正式的见面。这几日他总忍不住想起市集上那个叫“远山和叶”的姑娘,画像里的温顺与记忆中的敏锐在脑子里打架,像两柄互不相让的短刀。
“少主,京都大冈家派人来了。”家臣伊藤润二郎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服部平次挑眉。大冈家?他们倒是比远山家更急。他转身往正厅走,刚转过回廊,就见一个穿着紫色直衣的中年男子正与父亲说话,男子身后跟着个垂着眼帘的少女,一身十二单衣层层叠叠,裙摆拖在地上,像朵开得过于繁复的牡丹。
“平次,来见过大冈忠正老爷与红叶小姐。”服部平藏沉声道。
服部平次依礼行了武士礼,目光却不由自主落在那少女身上。大冈红叶抬起眼,长睫如蝶翼般扇了扇,嘴角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笑意:“久仰服部少主大名,听闻少主的剑道在大阪无人能及?”她的声音柔得像浸了蜜,却带着种不易察觉的审视。
服部平次不喜欢这种被打量的感觉,淡淡道:“只是略懂些皮毛。”
大冈老爷大冈忠正哈哈一笑,拍着服部平次的肩膀:“少主太谦虚了!我家红叶也常说,女子虽不能舞刀弄枪,却该懂些兵法谋略。红叶,前些日子你不是还解出了织田信长的‘三段击’阵法吗?正好与平次少主聊聊。”
大冈红叶欠了欠身,娓娓道来。她的分析确实条理清晰,可服部平次听着听着,却觉得哪里不对——她口中的“阵法”更像棋盘上的推演,少了几分实战的血腥气与应变的灵活。他忍不住插了句:“若遇暴雨,火药受潮,三段击如何应变?”
大冈红叶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道:“少主多虑了,战前自会观天象避雨。”
“战场从不由天象说了算。”服部平次语气冷了几分,“去年我随父亲征讨叛军,明明晴空万里,却突然下起冰雹,若非家臣伊藤润二郎临时改用短刀近战,怕是要折损一半兵力。”
大冈老爷的脸色沉了沉,大冈红叶却重新扬起笑:“少主说的是,是红叶纸上谈兵了。”她垂下眼,指尖悄悄绞着衣袖,没人看见她眼底掠过的一丝愠怒。
这场会面最终不欢而散。送走大冈家的人,服部平藏看着服部平次:“你对大冈红叶小姐有何看法?”
“太像京都的樱花,好看,却经不住风雨。”服部平次直言,“而且她说话时,总像在算计什么。”
服部平藏没反驳,只是叹了口气:“乱世之中,‘算计’有时比‘直率’更能保命。你自己的婚事,终究要你点头。”
服部平次没接话,转身又去了练武场。他总觉得,那个在市集上能一眼看穿对手破绽的远山和叶,绝不会用“观天象”来搪塞战场的变数。
同一时刻,远山宅邸的庭院里,远山和叶正坐在廊下绣一方武士用的手拭。丝线在素白的麻布上游走,渐渐勾勒出柄出鞘的短刀,刀鞘上还歪歪扭扭绣了朵小雏菊——那是她偷偷加的花样,总觉得杀气太重的东西,该添点活气。
“小姐,服部家的帖子收到了。”侍女宫川江子捧着个描金漆盒进来,“老爷说,下月初三让您随他去赴宴。”
远山和叶的绣花针顿了下,针尖刺破了手指,渗出颗血珠。她慌忙用帕子按住,心跳又开始不争气地加速。服部家……那个叫服部平次的少年武士,就是服部家的少主吗?
“母亲说,”侍女宫川江子小声补充,“服部少主性子烈,怕是不喜欢太怯懦的女子。可是老爷远山银司郎又说,女子还是温顺些好……”
远山和叶咬着唇,将手指上的血珠蹭在布角。她想起那日服部平次挥刀时的决绝,想起他问“运气还是招式”时眼里的认真。那样的人,会喜欢一个只会低头绣花的女子吗?她忽然抓起手边的木剑——那是父亲远山银司郎偷偷给她做的小尺寸练习剑,藏在廊柱后面。
“阿江,你说,若我在宴上……不小心露了点合气道的底子,会不会很失礼?”她声音发颤,却带着点莫名的期待。
侍女宫川江子吓得脸都白了:“小姐!万万不可!被人看见会说您‘不守妇道’的!”
远山和叶低下头,看着手拭上那柄绣了一半的短刀。刀是用来守护的,可这世道,却要女子连拿起刀的资格都没有。她轻轻抚摸着那朵小雏菊,忽然觉得,或许那个叫服部平次的少年,能懂她藏在宽袖里的拳头,藏在温顺下的倔强。
雨又下了起来,打在芭蕉叶上噼啪作响。大阪城的两处庭院里,两道年轻的身影都望着雨幕出神,仿佛有根无形的线,正随着风雨的节奏,一点点收紧。
离初三的宴会,还有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