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鼻血把自己送进医院是件稍微有点尴尬的事。
至少陆光是这么觉得的。
第二天他本来有点打退堂鼓。一是鼻血已经没有再流，二是他这么大个人了，为了流个鼻血的事被人陪同着跑去医院，总感觉怪矫情的。
但转头看到程小时那副焦虑忧心的表情，他原先打好的腹稿又放回了肚子里。在对方把外套递过来的时候他决定什么都不说，乖乖收拾好两个人一起出门。
挂了号验了血，当然没查出什么稀奇古怪的病，医生对着报告看了几眼，想了想只说可能是最近冬天天气干燥，血管比较脆弱。
“应该和之前的脾脏切除手术关系不大，没发烧吧？凝血功能不太好的话可以去买点维C维K吃着，普通药店里也有，不用处方。”
“头疼？有既往病史吗？最近用脑多不多，还有其他症状的话要不做个脑CT？血压刚刚测了也没什么问题，你们年轻人老坐在电脑前工作，也不运动，颈椎不好的话也会头疼的。平时要多注意。——不能老依赖止痛药的那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年纪不小的医生扶着眼镜絮絮叨叨，病历本前后翻得哗哗响，看上去对于两个大小伙子不爱惜身体的行为颇为不满。
程小时站在一旁忙不迭地应是，搭话搭得顺溜，一会儿下来又七七八八问了不少问题。陆光中规中矩地坐在那儿，本着面对老人家多听少说点原则，必要的时候点点头。
当然最后陆光也没去做什么脑部CT。
他俩都知道之前的不良反应就是能力交锋和反噬导致的，这种东西要是能用科学测出个一二三四，先不说解决案子的事儿，闹大了估计研究院要先把他们当成什么奇怪的实验对象抓起来。
“……你的脑洞还挺丰富。”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陆光！”程小时在走出医院之后心情明显放松了不少，一只胳膊半搭在对方肩膀，一边还有心思开玩笑，“小说电影都这么写的，艺术来源于生活。再说了，你不也说我们的能力就和黑箱差不多，一时半会儿说不清原理吗。”
他理直气壮头头是道，陆光挑了挑眉，刚想再回一句，程小时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你们俩哪儿去了？”
乔苓的声音在电话里穿透性极强，电流声滋啦滋啦地扎耳朵，程小时将手机拉开半尺远，看了看来电显示屏，不禁做了个鬼脸。
“对不起乔奶奶！”他赶紧先声夺人表明态度，“忘记跟你报备行程。”
“你们吓死我了，去照相馆一个人都没有，陆光的电话还打不通。”对面听起来安心了些，又马上开口问询，“他在你边上吧？你们在哪儿呢，要我过来帮什么忙吗？”
“他在他在。我们在……额……”程小时下意识想说医院，但话没出口就打了个磕巴，引得乔苓在另一边拧起眉头。
“在哪儿呢？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啊程小时。”
“嗨，我们能在哪儿啊，就是在家太闷了出来晃晃，晃晃……”他这话自己听着都心虚，声音说着说着就弱没了。陆光无奈地瞪了他一眼，把手机接过来：“乔苓姐，我手机之前开了静音没听见。我们刚在医院。”
“啊？怎么了？怎么突然去医院了？”对面的声音立马紧张起来，“没事吧？是你还是程小时，你们等等我马上过来——”
“没事。已经出来了。”陆光放缓了嗓音，“昨天稍微出了点小问题，程小时一定要我来看看。医生说了没问题，不用担心，我们马上就回去了。”
“……好吧。”乔苓迟疑了一下，感觉没有完全相信，“那我在照相馆等你们。……真没事吧？”
“没事没事。”程小时在一旁保证，“您老别操那份儿闲心了昂。”
“哼。”乔苓配合地哼唧了一声，又不放心地嘱咐，“你俩注意安全啊……陆光你看着他点儿。”
“嗯。”
“喂包租婆你什么意思啊——”
路过药房的时候程小时想起医生的话，跑进去买了两罐维C维K，陆光半是抗拒地表示自己吃不完会浪费，被同居人毫不留情地驳回。
“维生素又不是药，大不了咱俩一起吃。”
***
等回到照相馆，乔苓已经自顾自开门坐在客厅里了。两个男生进来的时候她有些神经紧张地上下扫视了他们几眼，看两个人没缺胳膊少腿也没互相搀扶，才勉强算是放心地靠回椅背。
程小时不躲不避地把塑料袋里两罐维生素放上桌，一边插着口袋坐到沙发上：“呐，连药都没配，包租婆你检查检查？”
“就你话多。”乔苓依言拿起桌上的罐子晃了晃，“当真没事就好。”
她抬眼看了看自家发小，然后转过去看了看陆光：“昨天晚上孟医生又和我打了个电话，”
先前说过，乔苓和程小时这段时间为了排除不同照片的嫌疑，没少跟孟千山联系沟通。虽然话题开启得突然，冷不丁听到这句两个男生也没多意外，只是齐齐看向乔苓表示自己在听。
“也没大事，只是他听起来精神不太好。”乔苓抿了抿唇，解释道，“他好像去看过苏桦林了，不知道从警队那里听到了什么，昨天刨根问底的，问我到底知不知道你们那天在民租房遇到了什么事。”
这件事其实孟千山先前就旁敲侧击地问过程小时和陆光，但事关能力和连环凶案，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他们一直以安抚为主，没有很明确地回复过。估计也是不好意思再问他们，又实在心焦，孟千山才去看苏桦林，还找了乔苓问线索。
“你怎么说的？”
“我能怎么说啊……”乔苓叹了口气，“不过那天的事我确实不在场，所以能稍微应付一下，只是孟医生真的……怪难的。”
她无意识地转着手里的维生素瓶子，片剂在里面发出沙沙的响声。是个人都能听出她语气里那种很难掩饰的愧疚感和自责。
陆光跟着轻叹了一声，在给自己揽责这方面，程小时确实是和乔苓学了个十成十。
明明她本人也是被牵连的受害者，但作为知晓事情内情的人，就和先前面对豆豆的爸爸一样，乔苓会自责自己没办法帮忙更多。何况乔苓自己被附身的时候伤过人，他们都知道她还没完全越过那个坎，这时候面对同样因此受到伤害的孟千山一家，她的愧疚心很理所应当地转移了一部分到他们身上。
白发青年看了在沙发上莫名陷入沉默的姐弟俩，伸手在柜台的抽屉里掏了掏，拿出一小罐水果糖往茶几上推。
因为靠得近了，乔苓才有机会认真观察他的脸色。不看还好，一看她没完全放下的心又吊了起来。
“陆光。”
“嗯？”陆光像是完全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只把糖往她的方向推，“呐，程小时偷藏的存货。”
程小时被他的理直气壮震惊了一下，交换眼神之后配合地嚷嚷：“喂喂喂！姓陆的！你就这么把我卖了？”
“一罐糖而已，到时候补给你。”陆光露出平日玩闹时稍带点揶揄的浅笑，看着乔苓眨眨眼，按照以往的习惯，她是该接话的。
但乔苓没打算任他俩唱双簧，心不在焉地推开那个金属小罐子。
“得了吧，知道这糖是程小时特地买在那儿防止有人低血糖的。”她没好气地瞪着两个傻弟弟，“身体出状况不许瞒着我。说，到底为什么去医院了？”
“诶呀都跟你讲了，没大事儿，陆光昨天流了点鼻血没止住，我不放心就让他今天去看看。这不是买了维生素回来吗。”
“昨天……和你们调查的事没关系？”
“这个……”
“算是有一点吧。”陆光打断了程小时打马虎眼儿的心思，“有一些能力相关的事。”
乔苓的神色又立刻紧张起来，程小时干脆开了糖罐子，拣起一颗草莓味的往她怀里一扔，看她手忙脚乱地接住。
“没事的，乔苓姐。”陆光没给她胡思乱想的机会，“我们昨天已经完成了任务，接下来除了普通排查之外，应该不会再有类似的事了。再之后，我们主要的想法就是——”
“别别别，光光你打住。”乔苓含着糖，口齿不清地做了个停止的手势，“你们的计划不要和我讲了。我怕凶手能通过附身拿到我的记忆，然后知道你们的行动。需要我做什么的话，和之前询问孟医生动向那样告诉我具体内容就好，不要解释太多。”
这一点其实三个人之前就有讨论过，因此陆光本来也没打算讲太具体，不过既然乔苓这么和他说了，他就顺理成章地闭上了嘴，跟着程小时从糖罐子里拿糖吃。
“不过你这两天还是多休息吧。”乔苓抿着糖，比划着陆光的脸，“脸色太难看了，还有黑眼圈，不知道的以为程小时虐待你。”
“不是，怎么又稍带我——”程小时愤愤不平地咬碎了嘴里的糖，被酸味夹心刺激得直吐舌头，“我昨天也差点被他吓死好吧。你都不知道陆光倔起来多难应付。”
“哪有，我看陆光比你好多了。”
“……包租婆你这心怎么长这么偏呢？”
“难道不是吗？”
“我——”
陆光清了清嗓子，拣起一颗葡萄味的糖往程小时嘴里塞。
“陆光你——唔——”
“话真多。”
***
打归打闹归闹，正事还是要谈。
糖被三个人——主要是程小时——零零碎碎地干掉了小半罐，此时被陆光收回了柜台抽屉。乔苓虽然没有被安排什么任务，但出于安全考虑，她这段时间即没有去工作室，也没有见董易和徐姗姗。陆光他们知道她想帮忙，便让她多看着孟医生那边一点，以防万一。
凶手附身孟医生的可能性差不多算是被他们堵死了，陆光本来想趁着机会把之前警队发过来的相关照片也顺便查一查。但无奈程小时和乔苓说什么都要让他先去睡觉，甚至要没收手机，他拗不过这俩拧成一股绳的姐弟，只好嚼了两颗维生素，百无聊赖地上楼躺着。
入眼是上铺的木板和铁架，在被遮蔽的日光下有些暗沉沉的。
虽然平时也喜欢晒个太阳打个盹儿什么的，但现在青天白日的突然被人逼着睡觉，他还真的睡不着。陆光叹了口气，侧转身对着书架。
照相馆上下层的隔音一般，他又在下铺，仔细听的话还能捕捉到程小时和乔苓两个人在底下交谈活动的动静。他一贯想得多，哪怕被人耳提面命地不许工作，也没什么能挡得住发散的思维。于是在白噪音对作用下，陆光的思绪顺着书柜里的书名自顾自地游离开来。
柜子里的书其实很杂，大学的专业课本，程小时占了底下两层的摄影集，还有被搜罗来的、各种题材各种年代的作品。
陆光喜欢读书，在这个电子产品称霸的年代依旧对纸质书抱有一种近乎信仰的虔诚。不拘是什么题材，悬疑小说，纪实文学，专业科普，多多少少总有能抓进脑子里的东西。除了钟爱纸张油墨散发的那种木质感的气息外，通过文字穿透时光感受共鸣是件很奇妙的事，而作为能回溯时空的能力者，陆光对于这点有更不一样的体会。
某种意义上来说，阅读和他的能力有些异曲同工的特点，只是不会直接展示画面而已。
而说起能力……
他大概确实是瞒了程小时一些事情。
其实用“瞒”这个字并不准确，因为陆光也没有办法去证实一些隐约的猜测，比如他们获得能力的原因，比如他异于常人的发色。而针对一个“不确定是否为事实的事件”，他选择避而不谈似乎也不能算是完全意义上的隐瞒。
其实陆光知道程小时看得出来，只不过这个家伙从来都没有认真问。不管是最开始程小时获得能力也好，他们开始委托也罢，一直都是陆光在做那个解释规则并且指挥全局的人。性格固然是一个方面，但他所知道的时空法则和能力原则，显然不像是个和程小时一样全然的初学者。
时空的规律和限制，他们的能力和界限。
这些东西陆光不敢说自己全懂，但冥冥之中总有一些东西在牵制他的思绪，将一些概念和理解同能力一道灌输进他的本能，偶尔是一闪的灵光，偶尔是深夜的梦境。
这么描述似乎太意识流了，程小时偶尔会说陆光对他讲法则的时候神神叨叨的像个神棍，玄得很。但就像你不能对一个盲人形容色彩，没办法向一个聋哑人解释音乐，陆光也做不到向他解释在他眼里关于时间的感知。所以这些东西最终体现为他们约定的三项法则，变成他对规则近乎执拗的一种掌控和坚持。
而如果一定要让陆光具像化时间，那他会将它比作蛛网，或是海洋。前者纤细敏感，牵一发而动全身，又一丝一缕尽是束缚，每个节点都是决定后路的一部分；后者暗涌如潮，或许表面风平浪静，但一旦卷入激流便难以全身而退。
世间万物相通，哪怕时光本身或许和海洋蛛网大相径庭，但后者作为依附时间而存的物质，总或多或少会拥有时间的特点。当然，验证这些特质的代价太大，陆光不想做，也不会做，所以他只是通过梦里若有似无的暗示去领悟，以求在时间的洪流里争取更多的掌控权。
但有时候陆光也不可避免地深陷进思维的泥沼，他不知道是因为自己想得太多导致了那些含糊晦涩的梦境，还是时光本身在通过梦境给他启示。又或许兼而有之，并无差别。
要利用未来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时间的法则严厉冷酷，就像能力冲突会导致反噬一样，超出常人的行事总是要用代价来换的。
而这次，陆光并不确定要付的代价是什么。
如果真的按照程小时说的那样，去尝试穿越到未来的可能性，能力限制意味着陆光在这方面能帮到他的地方少之又少。
……他真的应该同意让他去试吗？
归根究底，如果一定要说实话，陆光承认自己是怕的。
他自己要怎么牺牲其实并无所谓，但他不想把程小时放在筹码盘上，不管天平的对面到底是什么。
但，明明要利用未来的想法也是自己先提出来的。
而且从现实的角度上，凶手总要设法制服，总要不能让孟医生一家那样无辜卷入的人越来越多。
太阳穴侧又隐隐传来针扎似的痛，强迫他从无休无止的自我鞭策里抽身而出。陆光有点自嘲地嗤了一声，伸手胡乱地揉揉头发，翻了个身面对那堵砖墙。
多思无益。还是闭目养神吧。
***
程小时上楼来的时候陆光已经有点半梦半醒地迷糊过去了。
推门的声响被刻意收敛，但他还是在对方踏进屋门的那一刻彻底清醒了过来。
“乔苓回去了。”程小时看出他醒了，便不再放轻动作，“你有什么不舒服吗？”
虽然他和陆光在乔苓来的时候大大咧咧地有意把事情往轻里说，这也不代表他真的放心了。毕竟乔苓说得对，这家伙的脸色看起来是真的不怎么样，感觉稍微化点妆都可以演吸血鬼。
“没有。”陆光坐起身把被子推到一边，“一定要说的话感觉睡得有点多。”
程小时轻笑了一下：“你还有嫌睡得多的一天。嫌多分我点儿。”
“我倒是想。”
“得了吧，要不起。你还是好好歇着。”
大概是觉得陆光睡乱的头发怪有趣的，程小时没忍住伸手上前薅了一把，手心顺带拂过额头，确认温度正常后姿态松了松。
“……”陆光浅浅翻了个白眼，将他的手拍开。
“你最近真的很喜欢拍我诶。”程小时委屈。
“弱智，再薅头发要被你弄没了。”
“哪有，我很小心的好不好。”
“……给我撒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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